山西笔记：在平遥的客栈里

梁东方

大名鼎鼎的平遥之所以大名鼎鼎不仅仅因为在历史上这里曾经和祖国大地上千千万万个县城一样曾经是一方水土的政治文化中心，曾经有过无数曲折的故事，有过日升昌那样的票号，有过掌门据说是同门嘉庆皇帝所以从来没有被劫过的镖局，有高耸在街道上的市楼，有县衙有城隍庙有文庙……最主要的，还是因为阴错阳差，它经过了历史严苛的风霜雨雪之后居然完整地保留下了城墙和城墙里面古城的格局。这在全国范围内几乎都是绝无仅有的，虽然别的地方的古城也有的侥幸留存下来，比如广府城、正定古城、大鹏古城，既有历史原因也有地理原因：它们往往不在现代交通线的重要节点上，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避开主流话语和风气的影响；也就是说因为闭塞而得以保全；但是像平遥这么大、这样完整的还不多见。

任谁也没有想到，多少年之后恰恰是因为这种历史的偶然，却能给本地带来持续的游人和财富，比当年那全国开分号的民间银行还要持久、还要财源滚滚，具有持久不断的可延续性。不变比变要更有价值，更能享受当下，更能泽被后代；有意思的是，这符合老子的谆谆教诲的现实，不仅没有让人感到惊讶，还让人觉着天经地义，本来如此，天下就应该有这样一个地方是没有改变的，以供变了的人来凭吊，来享受古人曾经沐浴过的生活格式。

于是乎一年四季，每一天平遥都游人如织；即便疫情期间不得不关闭，一待缓解之后便立刻重新迎来了与过去相比有过之无不及的滚滚游人。只要看看城外多少个巨大的停车场都一位难求的盛况，也就可以明白平遥的人气了。

在古人的生活格局里看看景点，逛逛街，吃点什么，喝点什么，穿上一件薄纱的汉服，戴上两个闪光的兔子耳朵，进入一种观看与互相观看的状态，模式与当下任何一个旅游点都没有区别。区别是，然后可以到遍布全城的大大小小的客栈中去住上一住。这是这个时代里的大众旅游的一种约定俗成的套路。

平遥人的经营主要是饭店和客栈，他们会很贴心地询问你预约门票了吗？要是非周末预约的话就是免费的，能省下125！然后就又问住下了吗？吃饭了吗？景点在哪边哪边，从这里出发，应该先去哪几个，再去哪几个，下次住我的客栈吧……

平遥的客栈不同于其他旅游点的旅馆的是，这里基本上都是面对大街一个门脸，进去以后一个两排屋子相对的平房院落，有的有二层，有的没有。这样的院子或者叫做天井里，一般都会有一些老枣树，枣树上的枣儿有红的有绿的，初秋时候正好看。自从有了新疆大枣以后，内陆的枣儿基本上就已经退出了人们的视野。没有想到，在平遥居然还有这么广泛的种植。这也已经堪称历史遗迹的一部分了。

院子里，枣树下，都有些户外的桌椅，可供客人暂时坐一坐。而客房里虽然也都有独立卫生间，但是床却是没有的，有的只是炕。一个通铺大炕，宽窄程度就是通常旅馆的单人间、双人间、三人间的不同标准了。

躺在这样的大炕上很容易入睡，古城安谧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弥漫过来，沉静而悠远。但是，刚刚入睡，就又被院子里的喧哗吵醒了。原来是三四个人在外面吃了饭回来，高声地说着话，如入无人之境一样地叫喊着：你喝的不多，我喝的多；不，我喝的多，你喝得不多！美女，去再拿四瓶啤酒来，咱接着喝！

于是天井小院里就成了酒场。酒场上，可以听出来俩中年男人是司机，所谓美女是他们单位的同事。话题其实很简单，一个是喝酒喝得多还是喝得少，另一个是对美女的性暗示意味的话语挑逗。其中一个女人不喝，进屋去了。屋外的俩男人就说：妹子，你可把门插好了，喝多了我们就进去了，进去了你可别假装说不是故意留着门呢，这大炕上是怎么折腾也没有响动啊！哈哈哈哈……我在咱们单位，领导们都得让着几分，到了社会上他们都得给我面子，处长怎么样，见了我他就得客客气气着，老子要是不高兴了，谁也不伺候。咱不说让地球抖一抖，也能让单位颤一颤！

他们的高谈阔论引起了其他屋子里的旅客投诉，客栈老板过来说请你们小点声，最好到客房里喝吧。他们完全置之不理，虽然音量有所降低，但是酒还是在院子里喝，话还是在各人嘴里跑：我在社会上，我在单位里，我在……哪个敢不敬我三分，哪个敢……你就说这个什么平遥，你到街上随便拉一个人过来，他在我面前就得服我！嗨，美女们，是不是，是不是美人最爱英雄好汉！不是说呢，我们哥们出去随便一招手就能找个俩仨的来……咱就是不找罢了，咱是正人君子，让他X的我当个处长局长咱从私德上说也当之无愧，从能力上说也是绰绰有余。

客栈老板又过来了。这回干脆就站在他们旁边。他们声音稍微低了低，但是马上就又高起来。周围客房里的客人们大约都已经开始极度厌恶这种客房相对中间是小院、小院里还有桌椅的居住格局了；他们对既往美好生活的浪漫想象在这里遭到了迎头痛击。这实际上也让古人非常冤枉：在他们的生活里，陌生人之间的互相干扰其实永远不会在自己家里出现的。一旦家变成了客栈，这样没来由的烦恼就突然成了巨大的问题。毕竟，在家的环境里，出现这样不讲公德的人，是没有任何防护措施可言的。而在游客中出现不讲公德人的比率其实是很高的，那些出国以后影响了整个国人形象的游客行为，在国内旅游的时候其实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这样一直等到后半夜他们的酒喝完了，整个客栈里所有其他房间里的人们才能睡觉。奇葩的是，等第二天上午十点钟，出去旅游的游客回来换薄一些的衣服的时候发现，这帮刚刚起床的人又已经坐在院子里的桌椅前开始高谈阔论了。

怎么样美女，昨天睡得怎么样？睡不着？想谁了？梦里也不叫我一声？我一直等着呢！我喝多了？我没有喝多，昨天晚上我什么样，我现在还什么样，我喝多了吗！来吧，再拿几瓶啤酒，喝着喝着……一会儿开车？我喝了也能开，警察他也得让我三分。这是旅游区，谁查谁啊！没事儿。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从枣树上扯下一个枣儿来咯吱咯吱地吃着，啪的一声将枣核吐出去很远。

在重新燠热起来的阳光里，天空中的雾霾一片含混。平遥古城在游人潮水浮泛之余的沉静与安详，一如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