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家庄笔记:在街边理发
梁东方
在街边理发是有理发师和顾客之间的默契的。
这个默契,首先地点就不是随便哪里都可以的,虽然偶然在路边也会零星地见到一个摆摊理发的,但是那一般都长不了,很快就会被清理掉。
只有都在城乡结合部,或者是集市外面,而且一定要凑群,一下有多少个理发的,才有可能形成自己的理发“集市”:比如赵陵铺集的时候,桥下西侧路边,会有一群年轻人练手的免费理发摊;再比如三鹿对面的地道桥栏杆上面,树下有一溜理发的,那是要收费的,现在的价格一般都是五块。土城路、红星街在二环南北也会有一些。至于其他地方肯定也还有大家约定俗成的地方,因为不经常走到所以也就茫然了。
默契的另一要点是老熟人、回头客。在所有的行业里,大约理发是最讲究回头客的,当然理发师愿意回头客多一些,老主顾多一些,自己的生意有固定的基本支持;但是这个回头客还主要是顾客自己的讲究。不管是在街边地摊上理发还是到高大上的理发馆找托尼老师理发,顾客最大的顾虑就是理发师能不能给自己理好发,一旦理的发自己很满意,那下次就一定还要找这个理发师,不管他是在街头支了一把椅子还是在360度都是大镜子的正中间浑身上下都撒了香水地摆着姿势站着,只要能理好发,其实不在乎理发师在哪里。这就给地摊儿理发师提供了机会,尽管这样的主顾一般都是到了务实年纪的人,少有初涉人世充满了憧憬从而也就特别讲究的年轻人。
地摊儿理发师有地摊儿理发师的主顾,托尼老师有托尼老师的主顾,各得其便,都能活下去。不过,疫情期间,理发馆被迫关门了,地摊儿理发师的生意突然变得好起来。
地摊儿的利处是四面通风,不仅不在闭塞空间,而且空气流动性登峰造极,连没有地方理发的年轻人也都来地摊儿了。
而在上面号召摆摊以后,城管却来赶人了,理由自然还是有碍观瞻。于是这位和任何一位客人说话都非常和蔼,都像是在拉家常的,没有任何在其他职业中人经常可见的职业性的傲慢的女人,就开始打游击。城管来了就躲进小区里面,他们走了或者下班了,就再出去,重新回到路边挨着小区的墙边上。墙上绑着一个镜子,那是常年来理发的老顾客送给她的。镜子下面有一张硬纸板,上面写着她的电话。
逢到她躲到一墙之隔的小区里了,尽管墙是花墙,是透明的,但是老主顾们来了以后大多还是不能一下就发现,还是会打电话。电话响起,她再忙也会先停下,不管有多少人等着呢也会停下,耐心地告诉打电话的人抬头看就能看见她,她就站在墙里面的树下,绕过大门进来,顺着墙根进来就行了。她不能失去任何一个老顾客,她不能因为现在忙、现在活儿多就对新来的顾客不在乎。她在乎所有来找她理发的人,正是他们使她从早到晚手脚不停,使五块钱一位的收入按照每八九分钟一次的节奏到来。这是她在这个庞大的社会体系里找到的立足点,是她维持自己和家人的生存,甚至是她面对这个世界的方式。这种方式貌似平常寻常,但是充满了创造性,给每一个人的理发都是一次根据头型发型进行的创造,都有只属于她的双手的独特构思和巧妙实践。
当然,来这里理发的人大多追求的是利索,是短,是尽量间隔时间长一些再来。所以她的手下大多是平头,是板寸,是周围光中间留一点的莫西干头,个别还有全部剃光的光头。除了夏天图凉快者之外,那一般都是头发白而又稀疏者的无奈选择。
一个敞着怀露着里面的背心,背心提起来露着肚皮的汉子一边斜着脚站在边上看着理发,一边出主意,说给城管免费理发,他们就不管了。她说人家都是年轻人,讲究着呢,谁在街边摊上理发啊!
你的意思是我们在街边摊理发的都是老人,都不讲究啊。
客观地说至少这个进行反问的露肚皮的人,大致上已经属于老人且不讲究者了;不过她马上就接了话茬说:可不是那意思,我的意思是人家避嫌,以那个话为挡箭牌,不在这儿理发。你看看,你们这等着理发的哪一个不是整整齐齐的,我就靠着你们呢!你们就是我的衣食父母……
于是露肚皮的和周围其他等着理发的人,就都满意地笑了笑。
小区角落的这个位置上,因为是外面街道拐角的位置,所以形成了一片不大端正的荒地。这一点点荒地上长着很多荒草,荒草中间还有一棵大树。理发的椅子就摆在这棵大树下,人们逐一围上刚刚从上一位脖子上摘下的白围裙,端坐在这荒草和老树的环境里,比坐在墙外面的街头倒是清净不少,但是蚊子的叮咬却是很厉害。几乎每一个站着等着以及终于坐下理发的人,都会被咬上一两个疙瘩,不停地挠着、拍打着,嘴里发出嚯嚯的叫声。
她却从来没有发出过这样的声音,好像蚊子不咬她,要么就是她太忙,双手双脚没有一刻停歇地一直在理发,被咬了也顾不上。虽然每一单生意的绝对收入都不高,但是地摊儿的好处就是成本也很低,如果不用电推子的话,就只是手工操作,没有看得见的直接成本。这就让那绝对值不高的收入几乎都变成了纯收入,一次次地叠加,就让人很有干劲儿。何况,这种为了挣钱的干劲儿里还有一种任何人到了这里都要听指挥,都要乖乖地坐下,都要排队等候,都得由她经手的主宰之感的享受。
这里的排队是很特殊的,就是按照心照不宣的先来后到的次序进行的,没有一个挨一个地排成一排,有的人站到理发摊儿边上一边说话一边看,有的人则远远地靠着墙看手机,但是大家谁都心理明白谁是先来的,自己来的时候前面已经有了几个人;理发师就更心里清楚了,别看她一直在理发,一直和在围观理发的人说话,但是谁先谁后她是一清二楚的。
她虽然岁数不是很大,但是干这一行已经很多年了,经验可谓丰富。原来在理发馆打工,后来出来自己开店,费用太高就只好不租房子了,开始摆地摊儿。与那些自己没事干出来摆个摊理发的退休老人相比,她专业得多;与那些在城乡结合部租了房子每天骑车到固定地点摆摊的人相比,她就在这个小区里租住,没有了骑车老远上下班的麻烦;而和那些学了理发手艺之后直接摆摊儿的年轻人相比,她又有充分的回头客资源。
所有这一切都使她活得津津有味。她以自己的劳动,在这个日渐庞大而拥堵的城市里有了属于自己的一片天。不管这片天是在城管没有来的时候的墙外街边,还是城管来了以后的墙里树下,她都知足。
她理完发说好嘞,我站起来也说好嘞。刚站起来就已经有人坐下了,扫码付款还没有结束,她就已经给坐下的人围上围裙开始理发了。同时还不忘在百忙之中抬一下头,招呼着说慢走啊。这虽然是客套,但也是人类在手工时代、农业时代里的礼数,古老而温馨。你在今天的城市里,在柜台、窗口、医院、局、所之类的地方,已经很难再遇到这样互相都把对方作为一个鲜活的人来对待的礼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