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家：果实累累的树下
梁东方
印象中苹果之类的果实一般都是要到秋天才成熟的。但是在七月中旬的大地上走一走，就会发现，其实很多果实都已经接近成熟。
接近成熟的果实有早熟品种的苹果，有沙果，有海棠；它们高高地挂在树上，变颜变色，红红绿绿之间让还是碧绿的大地上有了最初的秋意。这时候与其说是果实们的滋味吸引人，真不如说是果实们的形状和颜色更让人惊喜。盛夏来之不久，秋意已经降临；溽热未改，象征着成熟的果实用自己鲜明的彩色，昭告着下一个美妙季节的登场。这使人对熬过今年的苦夏有了更多的信心，使人突然觉着时光光滑，生命中的时间并没有那么难；大自然总是会用我们不期然的新的色彩与样貌来人间做不懈的拯救，唯一的条件只是你能意识到这样的拯救信号，能发现它的存在。
不过，与真正在深秋季节里才成熟的标准的苹果相比，现在的早熟品种要么是那种个头比较小，更具野苹果的性状的；要么是半红半绿乃至大多都是绿颜色的。它们之所以能在这时候显得格外引人瞩目，就是因为是第一拨成熟的果实，它们挂在高高的树上的样子，还有诸多野生苹果原来的丰姿，而没有商品苹果的树棵很矮、果实很大的被按照人类的意志改造过的一般性特征。如果恰巧有风雨将这样高树上的某一枝给吹折，倾斜下来的树枝上满满地挂着密集的果实的样子，没有被疏果的样子，就更让人觉着是原始自然的风貌情状了。这是这最早一批果实累累的景象让人驻足凝望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树的主人好像没有怎么在意果实都长得这么高的话采摘之不易，也没有考虑疏果不及时让每一个果子都不是很大卖不上好价钱的违反商业原则，好像就仅仅是为了看着好看，甚至是懒得管它，任它自由生长罢了。实际上这往往是因为这种果实品种卖不上好价钱，费力费工地管理采摘出售，最后经常会赔本赚吆喝。于是放任它们自由生长，不加干涉。只有在人类无力干涉和懒得干涉、没有干涉利益的时候，生长果实的树木才在相当程度上有上天赋予的那种美妙。人既是需要自始至终的退场者，也正是此时此刻的观赏者。
在这样果实累累的蔷薇科的果树下，你会非常认同那句话：果实其实还有另一个很大的功用，那就是作为一种审美对象的被观赏，乃至被吃的属性都已经退居其次。欧洲的大地上故意保留了很多点缀着和缓的丘陵山脊线的野苹果树，也就是类似这样任其自然生长的不剪枝不采摘状态下的苹果树，据说那是为了给鸟儿和其他野生动物预备的食粮；当然也已经是大地美学的组成部分。春天看花，秋天看果，夏天看它们的蓊郁婆娑，即使冬天也因为一树树的自然曲线的枝杈以及枝杈之间久而不去的果实而成为所谓“风景线”。野果树的美学享受在我们商品价值太低而不做采摘的柿子树身上曾经显现过，引得冬天游山的人们纷纷去攀折以获得类似钓鱼的野外觅食似的快感。其实留在树上看，是更大的享受。
比之人类在花树下的陶醉，人在果实累累的树下的喜悦的量值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果实也像是花，比真正的花还持久，比真正的花还更质感，比真正的花还实用——只要你愿意就可以随手摘下一个来满足口腹之欲。小娃娃看见果实以后伸着手要，终于拿到手里了就往还没有牙的嘴里塞弄得到处都是口水的本能，是人类对于果实的天然之爱的真切表现。而一个早已经度过了口腔期的成年人在面对大多数果实的时候，其实也还是始终有这样一种潜在的要吃上一口的冲动的；这种冲动几乎是果实审美的基础。
不过我现在站在果实累累的树下，一点也没有要摘一个吃一口的念头。我只想看，只想这样凝望。它们作为一种经历了天地孕育的时间之流的积累才长成的成果，这样一直保留着自己的样貌让人类观赏的价值，远远高于在本能惯性的趋势下，为了一点点滋味和营养一口咬下去将其毁灭的短暂过程。
你看它们虽然个头不大，但是形状圆润，曲线无可挑剔地形成了世间最为完美的弧度；这样的弧度之上，与叶子一样的绿色，比叶子稍微浅一些的绿色，和浸润过来的红色、浅红色、粉红色之间，既没有一刀切的界限，也依然可以分明看到其间不一样的分野。这样的弧度和颜色过渡都像是很随意，完全没有用力，就已经自然而然形成，如果不用天造地设来进行解释，如果仅仅用果实自身的主观故意来解释，就实在无法解释得通了：苹果自己能有如此拿捏得恰到好处的分寸感？苹果没有，人也没有，只有天才有。
每一个果实是这样，果实和果实之间的邻居方式、相互关系也是这样。有的果实周围没有其他果实，有的果实则完全被其他众多的果实包围着；有的果实两两并置，有的果实三个在一起，有的果实则像是一簇花一样，十几个紧紧地簇拥。这样全无章法的毗邻布局，也和颜色分野一样是果实得于天造的另一个证据。因为人工区分的话，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达成这样分得该多则多、该少则少的和谐的。
果实和叶子的关系也存在着类似的关系，有的果实被叶子遮挡住了一部分，有的果实被叶子完全遮挡着，而更多的果实则完全暴露在天光之下；它们究竟是如何在叶子密集的枝杈之间，普遍自动地找到只有阳光而无遮挡的好位置的呢！
这样一棵没有剪过枝的高大的像是蜡烛的火焰形状的果树，与周围同样造型的果树相比，身高几乎完全一致，对阳光的获得权也基本相同。虽然难免有枝杈参差，但是大多数枝杈肯定互相都不搭界。这就保证了它们在同样的土地上基本一致的生存生长权利。它们是靠了什么来协调互相之间的关系的呢！
在这一切的神妙的刚刚好的鬼斧神工之外，其实还是总体上和细节上都美不胜收的自然之美的涵盖。正是在这样的涵盖里，使在大地上漫游的人驻足不前，在果实累累的树下久而不去地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