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家:秋天里纯粹的一天
梁东方
早晨的冷雾从水面上丝丝缕缕地升起,阳光衰弱到无力将它们驱散。河里的水温高于早晨的地表温度导致的雾气升腾,是这个季节里的一种不大不小的奇观。这样貌似自然而然的现象早已经在北方干旱的大地上消失了很多年,现在如果不是这种做成了河的形状的长条形的“池塘”的储水功能,就再难重现。从这意义上说人工的绿道与修建了橡胶坝的不能流动的河,也的确是功不可没,它恢复出了曾经有水有植被的时代里的某些已经从一代人的记忆里消失了的自然奇观。
水边的芦苇叶子上、柳树叶子上的一点点发黄的光亮显得异常宝贵,而即将展开的一天又是一个雾霾中含混不清的日子,还是一个难得的的晴朗通透的日子,这时候谁也无法判断。一直到上午九点以后一切才真相大白,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风,短暂而强劲的风将一切脏污全部清理掉之后就还给了人们一个纯粹透明的世界。每一年的秋天里都有会一两个这样的好日子的,它们是标准的秋天,是秋天里最纯粹的一天。
蓝色的天空下阳光炽烈而不灼人,阴凉里的冷已经积累到了一定程度,但是畏于正强烈照射着的阳光而仅仅限定在阴影的范畴内,没有逾越。走到阴影里去看阳光,阳光照亮的树叶,不论是红的黄的,都显示着秋天之为秋天最灿烂的特写。
走在这样的环境里的人好像都连着衣服一起洗过了澡,一尘不染,清晰逼人,仿佛是画中纯粹的世界,是劣质电视剧里走在摄影棚背景里的虚拟的市井人物。世界突然变得不那么真实,尤其正从冠盖巨大阴翳深深的枫杨树里走出来的人,因为每一个细节都过于清晰,有那么一瞬间已经让你觉到某种不自主的疑惑。
枫杨树挂着铁锈色的辫子似的果实串儿,身姿如伞,将阳光挡在自己的伞盖之外,那些透过来的缝隙里则是道道舞台一样的追光灯。追光灯不仅透过了枫杨树,还透过的结了满头暗红色的果实的栾树,还透过了不结果只黄了叶子的槐树,它们在地面上,在草地上的影子,都像是参演舞台剧的演员,扮演了稀奇古怪的角色。这种舞台感最为强烈的地方还是路口,几条路在此汇合,分岔的路口上有角色的影子,有追光灯交错的照射,平展的路面上倾斜的纷乱里自有一番好像有了什么情节的交叉与耐人寻味。
不过这出此时此刻到处都在上演的戏只有一个题目,叫做《静》。秋天里的阳光下的一切,都是在温度适宜中的静。尽管稍微停留时间长一点以后,你唯一暴露在外的皮肤,双手的手背上还难免落下已经动作迟缓了的蚊子,甚至在你拍照的时候过于专心于眼前的光与影的戏剧的时候,它们还能在你的手上咬下一个个发痒的包。不过这个包已经比初秋的时候小了很多,痒的时间也已经大大缩短。
你身边走过去的步行者,因为有一定的速度而可以无虞于蚊子的叮咬。他们实际上一点也没有注意到蚊子的存在,他们专心致志地沉浸在自己的行走着。他们用行走的方式在某种程度上突破了庸常生活的束缚,模拟了人类古老的步行:行走者是国王,大地是他的领土;或者是:通过步行到达的地方都是他们的家。;至少是处于一种丰盈而没有限度的状态,非日常所能有的状态。
你身边跑过去节奏感很强的脚步轻盈的健身者,骑车过去的男女穿着完全一致的骑行服,而村口那两个总是带着一只狗在菜地边坐着的老人身边,也一如既往像是有第三个人在场:那个人是正在讲评书的粗嗓子单田芳。单田芳是永生的。
天光在短暂的黄昏刚刚开始就行将结束,太阳落山以后橘红色的光芒只能照耀到起伏的西山山脊上面的一条天空,整个大地都已经黑暗了下来。山顶上亮起了一盏灯,然后是大地上一串路灯,屋子里的台灯已经可以打开了,因为秋夜已经到来。今天这出叫做《静》的戏剧在这时候才将白天里有阳光参与的热闹对比了出来。原来那时候的《静》是依然热闹,现在的静才是《静》,是山前大地上无远弗届的静。
在这样的静里,郊外的家的生活,是一种纯粹的生活。吃喝拉撒睡之类的身体范畴的本能,都只在最低限度上被应用,所有的时间几乎都围绕着精神世界展开。关键是这样的展开一点不受打扰,任何时间都可以看书,任何时间都可以写字,可以在一起床的时候就直接开了电脑将梦里产生的念头补充到没有写完的文字里。而窗外大地上的四季,不远的远山上的日出日落,楼下的田野里的庄稼的耕种和收获,则成了源源不断的源泉。所有的灵感都源于有感而发的表达冲动,这种冲动自然而然,属于最古老的写作缘起范畴。
这样纯粹的生活虽然难免有时候也觉着落寞,不过那只是些稍纵即逝的片段,更多的还是写累了就睡,十几分钟的深睡眠之后就又精神抖擞地开始写了的充实。每次醒来都很愉快,都没有任何理由地高兴,都会为生命中再次展开的一段时光而庆幸与感怀。
秋天里这纯粹的一天,将以晚上九点之前开始的睡眠结束。那时开始的静,将围绕着悠远的梦继续进行,而通往什么地方,暂时还无法预测;有一点是明确的,那就是在明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将会有盈满了身心的蕴藉与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