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笔记:石榴园写生

梁东方

早春的时候,河边的柳也许已经有了远看的时候比较明显的鹅黄浅绿,但是近看的时候又很难分明地判断。这时候的山里,则几乎还没有任何可以说得出来的物象,用以佐证春天即将到来。但是人却是分明可以感受到,感受一种与冬天的沉滞不一样的升腾起来的、高远的起来的气息。

正是乘了这样的气息的鼓舞,在阳光好的日子里就总会有人沿着山路,上到山坡上来寻春,来抒发其实更多的是蕴藉在他们自己心中的春意。

我走到山坡上一条茅草一律向两侧倒伏着的草径上,石榴园的栅栏门上挂着锁,门却是敞开着的。自从去年的深秋季节里,石榴园里的石榴全部收获以后,这个门大约就敞开着的了。利用山坡地势和酸枣树的枝杈形成的“墙”里面的石榴园,依然是一片卸掉了全部的花朵果实和叶子之后的沉寂。

石榴园里有一个埋在土里的水缸,有几个倒扣过来的水桶,还有一件破衣服。这都是另外几个季节里用到的东西。虽然远在深山,高在山坡,但是石榴园临着登山的路,所以秋天防范果实被偷是一个重要任务。这是栅栏门上有锁的原因。

与周围的山坡不一样的是,石榴园是一小块一小块平整的梯田,其中密植果树,一棵挨着一棵,除了石榴还有香椿和柿子、苹果和梨。

我在干黄的草丛上坐下,摘掉口罩,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这里安静、干净、无风而温暖,可以俯瞰到只剩下了一条缝隙的山口之下的平原。

石榴树下也没有杂草,而是精耕细作过的整齐的田垄。田垄之间的每一寸土地都横平竖直地耪过,都留下了浅浅的却也是经久不息的笔画。这些笔画正是人化自然的标记,和石榴园门口的栅栏、栅栏之间的门一样,是人类在自然物上赋予的自我归属的痕迹。让人惊叹的是,这些笔画上既没有枯枝败叶也没有山草山石,显然是在秋收之后的冬天里依旧被严格整理过的;人类对它们的态度,并非没有了果实就不再搭理。人们还期待着下一年的轮回,还期待着山前大道的路口上早早地就已经开始手书的广告“石榴园”加方向箭头,在下一年还能引来采摘的客人。

石榴园里的每一棵石榴树都是辛勤培育栽种和管理的结果,都是人类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这个种植传统之下,顺应自然利用自然的特定方式。

石榴树可以说是树,但却是一墩一墩的灌木之状。近乎匝地的丛生状态可以把每一棵树周围的空间利用得更全面,可以吸收更多的阳光,没有一丝浪费。这是石榴树自我发育的基本本能,也是追求果实数量与质量的果农的最高意愿。

丛生的石榴树树皮是灰褐兼有略略黑的颜色,不光滑,多凸起,分叉更不均匀,有粗有细,有弯有直,最小的枝条可以向着四面八方各个方向伸展到最远的位置上去:让每一个部位都有阳光,这是它们伸展的不变原则。

在卸掉了果实、落净了叶子、度过了漫长的冬天以后,在这早春的风开始持续地吹拂起来以后,它们坚硬和顽固的枝条却是基本不动的。它们是自然状态里的钢筋铁骨,负有垂挂沉重而繁多的石榴果实的责任。

负有这样的责任的石榴树枝顽强的姿态的背景,是山谷另一侧起伏的山脊线,而午后的阳光点亮的枝头上的一个个高光位置,与枝条的暗影之间的对比关系则为那起伏的山脊线背景添加了繁复而生动的细节。每一个细节之间都各个不同,却又大致类似;正是这种绝不相同又大致类似的景象里,孕育着未来也各个不同却也大致相似的石榴果实的远景。

石榴和人一样,都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存在,尽管看上去差别不大,但是每一个都是横的空间和纵的历史上仅有的唯一。

然而这种唯一性并没有让石榴的价值怎么可观:石榴年年在深秋时节成熟以后集中上市,售价一般来说都不会太高。因为保质期不长,销售迫切,也就很难做到待价而沽,总是脱不了推销的急迫,总是处于一种相对被动过的买方市场状态。

可是对于山中的一块块坡地梯田来说,石榴耐旱的特点又非常适合在这样的环境中生长,在生长过过程中还吸收了山石之中丰富的矿物质。何况整个生长环境都远离污染,俯瞰人间,吃这样的水果,除了甘甜的享受之外,可能还会沾染上纯净与超拔的稀有品质。

这些珍稀的品质,每一年都会坚定种植者的信心:不能一朝致富,也尽可以细水长流。

我在早春时节的山坡上的石榴园里坐了很久,我在石榴的花朵果实之外,享受到了它们为人类提供的、枝条之间还没有任何再次萌生的动静的时候的风景。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