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磨山
在太行山成千上万的峰峦之中,大磨山这样的山实在是其貌不扬,几无特点可言的。虽然山腰上一片聚集起来的白色石头勉强被称为大磨,算是在没有特点之中硬给找出来了一个特点,但是终究与周围白色的点状碎石密密麻麻的纵横排列的山峰格局大同小异,同样的没有树木,只有茅草;同样的陡峭而又有自然的台阶,从任何一个角度和位置都能向上攀登,也就同样乏善可陈,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不过,千百年来,大磨山之名虽然与它前面更直接地面对平原的灵山、眺山、谒山不能相提并论,但是也一直鼎鼎大名有焉。何至于此?
究其根蒂还是因为这一带山脉,包括大磨山,都是太行山与华北平原交接地带的最后的山峰,得天独厚之处恰恰就在于从平原上很远很远的地方就可以仰望;而每每登临其山,不必至于顶点就已经可以回看平原,看平原烟树田畴,看满城保定的城垣,看天际无尽处渺然之天人合一之处。说白了,这是非常适合回看自己的生活,并进而进入天人之哲思的所在。证明这一点的是:灵山有汉墓,眺山有庙宇,磨山山坳里亦有道观。在人类栖居的漫长历史过程中,这样的地理位置的审美功能哲思功能宗教功能早已被古人意识到并被发挥出了极致,在悠长的古代时光里,满城这些面临着东部平原的山,都是本地名山,甚至方圆百里的人都会来进香。当然这与《史记》所载皇帝之葬地有关,但是更有关的显然是它们的特殊的地理位置。
可惜时间进入当代以后,山被彻底看做了一堆石头,不再有审美,更不再有哲思和宗教。采矿不停、开山不止,所有和平原接近的山,都因为交通的便利和运输成本的原因而几乎无一幸免地被炸开,日复一日地崩烧使大山变小,小山变无,历史上曾经非常著名的眺山已然只剩下了一截突兀的怪异石壁;当年骑车多次从这里经过去易县的姥姥家,每次从平原上都是最先看到它,每次它都会缩小一点儿。而有名的抱阳山,也已经残缺不全;如果不是发现了汉墓而被强制保护,紧挨着县城的灵山也势必同此命运……
山作为周围的人们的日常生活景观已经融入了本地人世世代代的基因之中,一朝损毁,再不能还原。除了直接的环境污染之外,在本地人的生存心理上、文化基因上造成的改变究竟是怎样的,这虽无定论,但是仅凭了感觉上的判断也一定是巨大的。
大磨山在这一轮野蛮而持久的开矿采石的狂风暴雨之中非常罕见地保持了自己的完整性,几乎毫发未损;尽管砍削岩石以后修成的倾斜向上的大路已经通达山鞍上的一处矿坑,但是所幸又赶上了对于环境破坏的整治,这只能说大磨山运气实在太好了,居然躲过了从五十年代开始而到于今长达六七十年的只把山看做是一堆石头、一堆矿石资源的蒙昧。
穿过李家佐,到达大磨山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山坳深处的道观以周围白石点点的山峰为背景,虽然未免压抑封闭,但是安静下来也自会寻到庞大的山体散发出来的阴凉所携着的安静。从这样的山坳里居然也是可以俯瞰平原的,满城县上空的雾霾已经在自己脚下,上下界分隔清晰,蓝天白云之下的大磨山及其周围的峰峦满目清晰,远近诸多细节皆可轻易辨识,即便是一只斜刺里的飞鸟,一只落单的山羊,也都能尽收眼底。酸枣、荆条、蒿草、芦苇,丛生的植被在山脚下密集地排列,散发着浓郁的草香,对比得为山石所占领的山坡更加荒芜。
山下的柿子树枣树杨树,挂着果实不挂着果实,都有郁郁葱葱的初秋之冠,玉米穗儿褐色的散头也已经失去了夏日的蒸腾之气,整齐排列着绵延下去,即使是外环线上滚滚的车流也隔不断视野的自由。漫步生汗,擦拭之余站定了坐定了,摘掉眼镜,眺望四面八方,清风自来,爽意轻至,不知不觉就可以待上很长很长时间。这正是灵山之汉墓,抱阳山之庙宇,眺山之盛名等等的文化之事,归根结底的感受性基础。正是这种人人在登临时刻都可以获得的极佳的感受性,决定了人们对于这些平原边缘上的山脉的不舍情愫。
山之人化,平原边缘上的山的人化,正是人类审美情结的凝聚之地也。从这个意义上看这些被毁灭的山,实堪痛哉。
大磨山,或可再临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