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飞机
小孩子爱看飞机,看这么一个庞然大物腾空而起和飘然而至;看它们全无依靠凭地就在高空中一往无前地神奇来去,这在他们稚嫩的心智上所形成的巨大冲击,一定刻骨铭心深入骨髓。
大的东西,异样的东西,是他们在刚刚熟悉了这个平常的世界以后的一种本能追求,他们非常惊奇地看到了世界存在的另一种可能,从而在对比中更加明了了眼前的平常世界的全部特征。这与其说是人类猎奇的本能,不如说更是人类了解自我的参照。正是在参照的意义上,人们才从小就喜欢猎奇的。一堆完全是人造的钢铁塑料就能这样屡试不爽地起起落落,不是奇迹是什么!
然而在一个成年人,在一个对世界的一切似乎都已经耳熟能详再也没有什么新鲜事的成年人来说,看飞机,尤其是专程来看飞机,听上去总是有点匪夷所思的味道。不过,真正开始看了,这种源于所谓主流话语的不以为然而对于自己的某种怀疑立刻也就烟消云散了。
因为看飞机,完全是值得的。不单纯是因为童心未泯的一时兴起,更因为在这么广阔的飞机场看这么巨大的铁鸟落下和升起的宏伟格式里,隐含着我们贯穿一生的对于宏大地理景象与壮丽的天地格局的持久需要。像看大河奔流,像在山巅上看遥远的山川,像在悬崖上看大海。飞机和飞机场虽为人造,因为足够自为和博大而近于天设;在没有更多的地理变化的平原上,飞机的起降将大地的平坦和天空的无垠同时提到了我们眼前,我们因为有了飞机的参照而欣喜地发现了它们很容易被忽视的存在。
我曾多次到机场接人送人,脑子里总有一种转到不被建筑挡住的一侧去看看飞机的念头。这雨后的阳光里,这个念头终于迎来了它实现的一天。骑车环绕机场一周,在那些没有围墙只有机场的标配铁丝网的路边或者刚刚收获了小麦的大地里,驻足观看,坐定了观看,喝着水观看,边走边看,边看边骑车。与机场大楼那一侧的车水马龙和喧嚣不已不同,环绕机场的其余地段都很安静,无论是田野里还是乡间都保持着一种过去的那种低矮的安静。所谓低矮的安静,就是房子都是平房,绝对没有高企之物,更没有通常所见的那些竖着烟囱的工厂。大地上最高的东西就是树木,是树木树冠连绵成的绿色的空中阴翳,还有在那样的阴翳下安详的人们。
在飞机巨大轰鸣的笼罩下的机场周围的居民,可能已经因为这个巨大的声响的长期存在而彻底放弃了以人声相抗衡的努力,干脆选择了低语作为那些轰鸣之间的享受。不论是坐在村口下棋,还是围着树干聊天,大家对就在身边的机场的存在都已经熟视无睹却又时时受着它的制约。这与处身任何其他形式的宏大地理景观之中的人们的状态几乎是一样,那个地理景观本身已经成为他们生活中最重要的存在,不管承认与否,它都在他们的生活里充当着一个最重要的环境角色。这个巨大的存在使他们时时都能将自己和天地联系起来,处处都会因为环境中的响动而愈发珍惜人类最可宝贵的安详。
飞机场这样的地方,既是送别的诗意之地,也是起飞的哲思之处,可以让人一直这么看下去。当然前提不是在候机大厅,而是这样在铁丝网外面和所有的飞机都面对面的时候。在这些直观的地方,看飞机起降的确是一种很有哲学感的事情,在最初的兴奋很快过去以后,就是仿佛陷入沉思的默然了。
只有一条跑道的本地机场,起飞和降落都在这同一条跑道上,所以很少完全空下来,总是有降落或者起飞。具体的着陆点每架飞机各个不同,但是基本一致,都会在那固定的一段路上由轱辘与地面最初的接触而腾起一片青烟,然后再次悬空再次触地再次腾起青烟,之后便开始迅速地滑翔以及滑翔之中的一阵巨大的发动机轰鸣。同样,起飞的具体位置也有略有区别,但是离开跑道最远端的时候总之是一定要飞起来的,机翼舒展,机头直插蓝天。飞机不是盘旋而上,而是直接斜着向上一次性地就爬高到一定的飞行高度上去的。这个事实在这样直观地仰望里,终于被确认。虽然一架一架都没有例外,但是时间一场就有一种错觉,每一架都好像得为它捏着一把汗,好像自己不给使着劲这一架就危险了。
这种完全儿童化的感觉说起来有几分可笑,不过对有飞行恐惧症的我来说,每架飞机上的所有乘客都无一例外的是英雄,更不必说那些每次飞机都必然少不了的飞行员和空姐了。这样看着一架架载满了英雄的飞机,不断地卸下一批批英雄,又载上另外一批批英雄;让仰望着它们的我愈发渺小,而愈发要仰望了。在一个能意识到自己的渺小的宏伟地理格局中,自己还可以脚踏实地地旁观这样英勇而不乏危险的行为,飞机行为,本身已经是一种因为一再确认自己的安全的幸福了。
我很感激我这样的状态:没有任何事让人不得不去奔忙,不必去起飞和降落,依然可以脚踏实地地骑着车,或行或止自由自在地在晴空丽日里漫游式地徜徉。不仅飞机是我免费的参照物,机场外墙上赫然的广告语“买别克君威,媳妇娶得早”,还有不远处新乐著名的魔法城堡高耸的哥特尖顶群,也都成了这个阳光炽烈的美妙中午里让人陶然的存在。
也许,绕行机场一周不过是个由头,在大地上漫游,才是生命本身的不尽乐趣与无边幸福的根本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