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父亲一起去看周围的河
在父亲八十岁以后,我们先是一起骑行,然后不谋而合地开始了一次次追踪周围的河流的骑车远行。
小时候,这样夏天的黄昏里经常坐在父亲自行车后架上,到郊外看麦子,看野花野草,看夕阳西下。那时候田野的气息和植被的味道,那时候没有任何污染的光影之下的大地的阴凉的丰腴,至今都能清晰地回味到,尽管那样的丰富远不是语言所能全部述及。其影响所至,一直蔓延到如今。如今,我来引领道路的方向,判断路径,安排起止,在路上一再嘱咐快慢,一再贴近他的耳朵告诉他自己从高德地图上获得的周围的地理信息……
以前那些年代里关于周围各个地方,各条河流的种种言论记忆一一被激活,这些听说过没来过的地方地名,使得父亲的骑行不再单纯是骑行风景和地理,更是骑行历史和记忆。哪一年谁谁谁来这一带打过鱼;谁谁谁的老家就在附近的平陵村;有一回秋天拉白菜就是到的河那边……
当一个人能以这么多维度进入地理景象之中的时候,收获的感慨就远远大于没有历史背景的人了。他像是一直拘囿在地面上的鹰,终于有了舒展双翅与翱翔广袤天地的辽阔视野,身心的愉快时时洋溢出来,如孩子一般。这种父子之间不期然之间的角色互换,在几十年里的时间之流中悄然完成,让人感慨,也让人唏嘘。生命的无奈和生命的神奇,都只在时间的流水中一点点呈现。
在我们长期生活之地,在我们从小长大的地方,反而不会特别关注周围都有哪些河流,这些河流的来龙去脉如何;或者即便是有过这样的关注,也很少像到达一个陌生的新鲜所在那样,去尽量全面地追寻一条河的所来与所踪。总觉着来日方长,很快就把这一切都搞得那么清楚,自己长期居住地周围的神秘感觉也就彻底消失掉了,反而不啻为一种损失。然而这样的似乎是有意的混沌终究有被拨云见雾的时刻,现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机会就已经降临到我们父子俩在麦收之前的平原上骑车迤逦而行的身影之中。
在麦收之前的平原上,倘使有一条河,能让人在河边的树荫下避避阳光,在在无用的空地上歇一歇,遥望遥望,那回是多么好的享受!是奔波劳动在广袤的大地上的人们一个个多么自然而然的诗意时刻!
没有想到,这样头脑中一闪而过,连自己也不大相信的念头,居然能很快实现。
沿着保定东站东北方向的小树林开始向东的路,穿村过寨,基本上一直向东。我们在平原上看麦收前的景象的时候,无意中走到了据说是府河的倾斜的河堤上。那像是绿色长城的大堤和大堤上的高大的杨树林,在金黄色的麦田之上形成一道远远的诱惑,召唤着人自然而然地奔向它横亘在平原上的存在。
高大的树荫下,风所鼓起的树叶摩擦之声,成为即将麦收的平原上的欢声笑语;成为那些不会说话的麦子们的不大情愿的代言人。
虽然水中还有隐约的的味道,不过至少目测水面是清亮的。依然是平原上一条珍贵的河,也是平原上被麦田占满了的空间中唯一一道长长的供人歇息的有树荫的所在。
对于一条河,即如府河这样的河,人们一般只注意刘守庙、下闸这样的码头之类的河流节点,而很少去关注整个河流行经的地域。如今不仅河中不能行船,即便是河堤上也已经很少有人途径。在这种自然的忽视里,过去沿河的村民乘船顺流而下、溯流而上的那种北方平原上的南方水乡情景,虽然与那些真正氤氲的水乡无法相比,但是也一定自有自己的节奏和取舍,有自己独特的美妙,何以就在这一代人身上成为了绝唱!
及至后来又专门顺着下闸附近的大清河向下游走的时候才弄清楚,其实这里已经是大清河的河段了。
大清河已经不再清澈的河水在接纳了从西北方向滚滚而至的被当地人称为“大浊河”的反而是清澈的的河水(水库引流)汇入以后,继续向东走了一段,便悄无声息地转向了。我们顺着大堤上茂盛的大杨树,先是东南后转而东北,逐渐接近了第一次看到的所谓府河。
其实府河不过是在大清河流经保定市区的时候某一段落上的称谓;当年的护城河专门挖成了城墙的形状环绕保定一周以后,从刘守庙出来,就向东南方向下来了。其作为曾经的重要交通河流,是山前平原上丰富的水系之中重要的一条。它不仅将倾斜大地上的源源不断的水源集中起来,输送到大名鼎鼎的华北明珠白洋淀之中;而且在漫长的历史上,这条河还都一直是舟楫往来的通道,欸乃之声不绝。到保定办事,到刘守庙赶集;到白洋淀走亲戚,这条水路都是沿途平原上人们最近便的途径。
这些河流如今在大地上的蜿蜒,已经经历过诸多干涸和污染的致命打击,河流的姿态甚至河道的完整性都曾经受到过极大的威胁和损害。如今探索而行,虽然会经常行路艰难,甚至走进前面再没有路的窘境,但是总还是有所得。
看到美的景象,沉浸树荫麦田荷花大树的美妙之中;关键是还能拓展甚至建立起自己生活地周围的地理概念与地理感受之间的场域关系。这样的探访本身就让人兴奋,就会忽略路途的不顺,或者风景的不够集中,不够完美,因为从一开始就跟那种去旅游点旅游的期待根本不一样。它已经与没有意外之喜的旅游有了根本性的区别,是人自主地发现,是人在地理形势中自由畅行的美了。
大清河河堤上的杨树,很多地段都已经形成了不大不小的森林景观,不仅从远处的平原上望过来的时候像是一堵高高的绿色长城大墙,而且置身其间也阴翳斑驳,凉爽舒适。河水在深深的堤坝之下,常有浮萍灌木葳蕤而生,常有䴙䴘出水入水;河道虽然是经过了人工,但是毕竟还没有硬化,还没有被过分干预,还保持着遥远古老的河流的很多特征与信息,让人行于堤上还能产生一种古人走在河边的丰茂感觉。
而堤外,引水渠与平原上的麦田树行形成的有镜面倒影关系的视角里,这样的丰富就因为平原上非常罕见的水乡样的滋润而更让人流连忘返了。微黄的麦田和碧绿的大杨树倒映在水中,形成一种柔和湿润的南方景致,特别是那些有大面积的荷花种植的地段,更是因为广袤和稀罕而让人喜不自胜。有一种类似白鹭的雪白的鸟儿专门在这样的荷花水田里起起落落地找鱼吃,成为周围微黄的麦田里绝对没有的异像。
父亲终于也拿出正在练习使用的智能手机,要给麦田和荷花照一张相,要留住眼前这麦收前大地的景象。
在清苑县的仙人桥、米阳、侯村,在保定东南的向着白洋淀倾斜下去的平原上,大清河及其支流所形成的古老水网,滋润着曾经干涸和污染的土地,昼夜不息地流淌着,流淌着历史与现实在今天结合起来所形成的这种貌似什么都没有改变而又时时刻刻都在发生着的渐变,渐变积累到一定程度便会很自然地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们离开河流骑车穿越田野和村庄,水的气息一下就变成了平原上干涸的味道。如果不是还在麦收之前,还有成千上万的麦子相互簇拥着将自己身上的水分散布到空中的话,这样的干涸很快就会让人口干舌燥。
华北平原上的生态危机之中,我们这样搜寻旧日影踪的骑行,实在只是一种自我补救意义上的救急措施:趁着还多少有些影子的好时候,多在我们曾经丰腴的平原上走一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