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的那个小苹果
盛夏刚刚到来的时候,树上的青苹果还都很小,不过是刚刚有了苹果的形状和轮廓,仔细看的话会发现整个苹果的表面上还附着着一层像是婴儿的面庞上的那种细小的绒毛的植物嫩须;即便是在野外吧,这样并没有人看管的苹果树上的青苹果,现在也少有人光顾了,甚至没有谁会注意到它们在茂密的树叶中的普遍存在了。因为它们作为果实,作为未来的美味,在这样距离成熟还十分遥远的时候,蕴藏其间的却只有苦涩和无味。然而这并非人们不以为意的唯一原因,更大的背景是苹果早就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了,商业化的大面积种植和化肥农药的广泛使用已经使当年那么稀罕的苹果变成了大家习以为常的寻常之物。在我们这个任何东西都在强大的商业化的过程中走了产业化的道路的时代里,即使是苹果这样貌似来自自然的果实,其实也都已经是大规模的工业化的产品了。而工业化的一大特征就是商品的无限可复制,是商品的不再珍贵与稀罕。
在孩子的眼里是没有商品的,他们以眼前的一切为自然之物,并总是以最自然的态度对待之。何况,那还是在那个苹果远远还没有被商业化的时代,自己还是个儿童的时代。朝鲜电影《摘苹果的时候》将苹果这种从形状与颜色和大家面对它们的时候的情态上可以判断其美味的果实,其对普遍处于饥饿与匮乏中的孩子们甚至是大人们的魅力魔力,堪称无远弗届。在我们那一代孩子心中植下了根深蒂固的苹果一定好吃、好吃到了不能言表的程度的信念。
这种信念直接就在放映电影的广场旁边可以找到对证,尤其是那些坐到树杈上去看电影的孩子们,一边看电影一边就会顺手抓住那些很像是苹果的圆圆的苹果叶子,模拟着自己正在摘苹果,摘可口的、让人嘴里禁不住就会津液奔流的苹果。
当年单位大院里的这个苹果园,根本上说是一个以观赏为目的的园林,是一个不以收获苹果为己任的果园;所有的苹果树都不剪枝,都不限高,都可以自由地长成参天大树。虽然果树因为很早就在根部分岔,不可能像杨树那样长得笔直,但是二三十年以后,每一棵也都是舒展成高高的大树的模样,一棵一棵联合起来形成了巨大的苹果园景观。
在中午的时候大人们都会午睡的夏天,自己一个人若有所思、走走停停地到了果园里,习惯性地抬头在茂密的树叶丛中寻找着经过孩子们无数次的搜寻与采摘早就荡然无存的青苹果。蝉在树枝间做集体的鸣叫,这种集体的鸣叫非常盛大而又绝对少变化,单调枯燥地直接把原本就已经很高的气温又提高了一些。蝉们在鸣叫之余偶尔还会洒下一泡尿水来,对一味地仰着头的孩子来说被喷个满脸的几率也就很高了。不过,自己只是抹一抹脸,连骂一句都没有,就又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伟大的事业里去了。
自己的寻找不是因为坚信有硕果仅存的可能,而仅仅是因为习惯,因为孩子的无法打发时间的无聊;来找苹果和没有来找其实对自己来说几乎没有什么分别,时间,生命中的时间在这样孩童的段落里是自然而然地延伸着的,也是自然而然地荒芜着的。
粗大的苹果树总是在很矮很矮地地方就被将主干分了杈,但是它们被分出来的小杈依旧长了很高很高,要想摘到果实必须上树,而上树的方便在矮矮的分杈处早已经埋伏好了。因为并不真地相信自己能找到,所以就没有一棵一棵地去上树找,而是在树下面仰着头望。任何一个圆叶,任何一个形状和颜色与这个时候小小的果实有点相像的苹果叶都会被自己仔细地看了又看,看得脖子酸疼,看得眼睛冒金星,看得一次次激动又一次次地失望,都在所不惜。
在绝望里盲目地寻找着希望,不是因为信念,而仅仅是因为孩子式的愚痴。这样愚痴往往是没有结果的,没有结果孩子也并不更加失望,这是愚痴的一大好处,他不过是当作玩耍而已。
但是这一次,自己的愚痴竟然终于有了结果:目光在又一处很像是苹果的苹果叶上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以后,自己几乎是高喊了起来:苹果!那的的确确是一个苹果,而不是苹果叶!那是隐藏在一个很像是苹果的苹果叶下面的苹果,之前被无数我这样愚痴的孩子寻找着的时候,那个像是苹果的苹果叶都极好地起到了保护后面真正的苹果的作用。
但是等自己激动的心情被稍稍抑制了一下,并毫不迟疑地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架势飞快地爬上树以后,那个苹果就怎么也找不到了。不得不从树上下来,重新站到地面上,再次找好自己刚才有了伟大的发现的角度,再以那个像是苹果的苹果叶为线索,小心翼翼地终于重新找到了那个苹果。再次找到以后目光就一点都不敢再离开了,尽管已经把它周围任何一个小枝小杈的形状与颜色特征都记在了心里,但是还是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苹果一边开始了爬树。
终于将个小小的青苹果摘到手里的时候,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因为是中午,周围没有一个人,树下也没有任何一个别的孩子的身影!自己攥着这个又青又小的苹果独享着巨大的丰收的喜悦,获得胜利的颠狂!在那样的颠狂里,我终于在从树上下来并很是奔跑了一段以后,无论如何都再也难以抑制住自己的欲望地冲着那青青的苹果上被太阳从苹果叶的缝隙里晒出来的略略的暗红的颜色部位,咬了一口!这一口自然是味同嚼蜡。连带着就完全可以想象那些在比它还小得多的时候就被别的孩子全部摘掉的苹果的味道了,大家摘苹果不是为了吃,只是要抢在第一时间摘,免得被别人摘了去。
对温度和季节都不怎么在意的孩子,手里拿着那咬了一口的苹果,在午后的炽热阳光里兴奋地走着,回味着自己在自然里、在人生中获得的这个史无前例的胜利。很多年很多年以后,即便是现在几十年以后,一旦说到苹果,看到苹果,不管是超市里的红苹果还是树上的青苹果,自己都还能立刻就呼吸到那个童年的中午的灼热的气息里的胜利的味道。
一个无辜的还青涩的果实,被我意外地摘掉了。意外不是它被摘掉,而是被自己摘掉。因为即使自己没有发现,也终究会被成天在苹果树上下活动寻找的别的孩子发现的。在匮乏中寻找,几乎是每个人的本能。
我们的生命的确不过是自然的一系列产物中的普通的一种,对于每一个个体来说,其观念和意识、习惯和传统,其实都来自生命过程中与其它的自然物的接触经验。这种与自然物的接触经验一旦被切断,自己的生命势必也就变得苍白了起来——即如现在那些在摩天大楼和水泥森林里长大的可怜的新一代。当年我与那个意外收获的小小的青苹果之间的秘密,对于我作为一个人之于自然的万事万物的关系,所形成的质感的印象与精神的影响,有着近乎终生的影响效力。这并非象征意义上的伊甸园果实或者情窦初开之前的美好膨胀,而仅仅就是人在自然中的位置确认,人与自然果实的关系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