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厕所

小的时候住的家属大院里有好几排房子,每排房子都住着十几家子,每家男男女女的都有个五六口人,但是整个院子里只有两个厕所。除了晚上睡觉的时候的小便是在家里的便盆里解决的以外,一般来说解大手解小手都要去那两个厕所中的一个。特别是在早晨的时候,大人上班小孩上学,厕所里就人来人往,特别忙碌,小手还可以挤一挤,大手就成问题了,只好站在边上等着。

为什么要站在边上等着呢,因为如果你不站在边上等而是站在外边等的话,那后来的就不知道你是准备解大手还是解小手,也不知道你排了第几个,所以你的问题就总也得不到解决。所以只能站在拉屎的人边上等,等急了还免不了半开玩笑地要求人家快一点,个别人特别没有忍耐力的,弯腰夹腿,一脸苦相一脸哭相,让人啼笑皆非。同样的年代里,在北京这样的大城市,吃饭也是要等的,站在边上等,用脚踩住人家正在吃饭的人的屁股下面的凳子横梁等。我现在将这两件事情回忆到了一起,感到不太合适,就不说了。

比较而言,等着拉屎还不是特别尴尬的,蹲在一起排成一排拉屎的劲头才更难拿呢。在我家附近的那个厕所里,分里外间,外间是小便的地方,就一个长条的池子,年深日久,池子已经被腐蚀成了灰白色,而且有很多起伏的小坑;里间是大便的地方,和外面一样没有什么遮拦,一点也没有后来所见的那种一个坑儿有一堵墙挡着的“文明”。

里间,也就是大便的地方,其声音和味道自然是不必说了,单就坑儿的选择就很有学问:靠外边的,有风不说,解小便的人能看见自己的屁股,当然也能看见脑袋,既然看见脑袋了你说打不打招呼呢?有的时候固然可以打,可是还有的时候是不便于打的啊,这样就很麻烦;靠里面的也要看坑儿里的情况,因为根本没有什么冲水的设施,都是靠斜坡的重力自然下滑,上面不断有新的重量下来摞上去,使整体缓慢地下行;有的时候个别人拉稀,或者有人在坑里解小便,就在最上面的地方形成了一个“水域面积”过大的所在,你蹲在上面就容易被自己的东西溅起的“水花儿”溅着。

最尴尬的是,不管平常怎么道貌岸然,怎么书记院长科长的,这时候大家一律一个姿势,而且还要把平常绝对包得严严实实的地方都一览无余地露出来,大小、形状、颜色,什么都一清二楚。我们这些孩子们开始并没有什么感觉,及至后来到了有感觉的年龄以后就突然觉着很可笑,等看到蹲着的大人的脸上的那种一如既往的严肃以后,我们就努力抑制着自己的笑,尽量不当场爆发。孩子们是三人成虎,没有三个以上的孩子同时蹲在那里,就成不了什么气候,大不了偷偷地在背后一起议论些个短长而已。

大人的严肃不仅仅在于脸上的没有表情,更在于他们在蹲着的时候的谈笑风生;国家大事、单位新闻、小道消息、家长里短,没有什么不可以在蹲着的时候不能进行交谈的,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谈得非常投入,非常诚挚,非常平等,任何一个人,只要你进了厕所,和大家一样蹲在了这儿,就都有发言权,一律平等,绝无主席台和听众席的区别,甚至没有了那个年代里你防着我防着你的那种最基本的政治敏感——也确实没有听说谁谁把在厕所里听来的话向上级汇报过。

大家这样热烈地谈话讨论着的时候就经常很投入,就忘记了自己来这里的主要任务,时间就持续得很长。当然,冬天一般来说持续的时间要短一些,可也不是特别短,因为冬天的厕所里尽管有冻屁股的劣势,可也有不容忽视的优势:味儿小.

话题一般来说是没有限制的,因为那个年代的政治形势总是最重要的生活内容,所以国家大事就成了主要的谈论对象。大家那个时候还没有用专用的手纸的习惯和经济能力,上厕所都是拿一张或者半张报纸的,而报纸上(特别是《参考消息》,大家一致认为上厕所就应该拿一张《参考消息》或者说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上厕所拿一张《参考消息》都是很时髦的)上的政治话题太多了,大家一边看一边说,特别是谁谁又出来了,谁谁又危险了之类的内容最有谈论价值;相当多的政治人物就是在大家拉着屎的议论中上台或者下台的。有意思的是,凡是大家在厕所里传的话好像都能应验。

除此之外的话题就是关于粮食、关于吃的问题了,因为那时候定量供应,细粮很少粗粮占口粮的绝大部分,就是粗粮也常常不够吃,特别是对那些家里人口多的来说,是一个相当沉重的话题,那时候吃是人们生活中的除了政治之外的另一个最为重大问题了。也正是因为这个话题的沉重,所以即使是在拉屎的时候谈论它,也从来没有什么人觉着有任何不妥。不平则鸣,老百姓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还算安全的“鸣”的机会的。比如这样一段对话,就经常在早晨的厕所里出现:

“吃了吗?”

“吃了。”

“吃的什么?”

“唉,老一套,棒子面粥呗。”

“他妈的,什么时候咱们早晨也能吃上一顿油条啊!”

我小的时候对厕所是有很深的印象的,因为在那里搞过也被搞过恶作剧;看哪个小伙伴进去了,就跑到后面的粪池子边上往下扔砖头,溅人家一屁股。一般要先探头探脑地把蹲的哪一个坑儿看准了,否则就可能误溅了别人。有一回,一个家伙就误溅了一个大人,人家急了,跑出来看见他一个影子,找到了家里,家长申斥他,他还争辩呢:“我不是溅他,是要溅二蛋,二蛋还溅过我呢!”

我扔过砖头,也被人家扔过。被大人教训过以后自己也觉着太脏了,年龄稍微大了一点以后就放弃了那种“游戏”。等自己到了明白点了什么的敏感年龄的时候,已经是抓纲治国的时候了。学习的风气或者说向上的正气逐渐地在社会上竖立着,我对厕所里的事情早就没有了兴趣,只剩下每天早晨不得不去的时候的硬着头皮的感觉了。

我记得自己对那个厕所最后一个有印象的事是一个早晨,大家照例纷纷落座,蹲下,晚来的就站在边上等上一会儿。这一天的话题都集中在了早晨的开战的消息和社论上。这时候前排住的大壮来了,大壮早就不上学了,专一在家练习武术;自从练习上武术以后走路的姿势就变了,横着了,卡着腿,一走一晃,手里总是拎着一杆挂着红缨的红缨枪,铁头擦得锃光瓦亮的。这种儿童团的武器拎在了一个二愣子模样的人的手里,很瘆人。他进了厕所,把那很瘆人的红缨枪戳在墙边上,往下一褪裤衩儿,蹲下了。已经是秋天了,可是他还穿着背带儿背心儿,小运动裤衩,一身的肌肉一览无余。

听了听人们的话题,一向不怎么和大家说话的他突然开了口:“早该打王八蛋操的们了!”大家一听他要说话,就都静了下来,即使碰巧要使一下劲儿的也努力忍住,不让下溅的声音太大。大壮看大家都很把他当回事儿,就接着说:“小小的鸡巴越南,还敢打他妈的中国,还真反了他了呢!给他颗原子弹,氢弹也行,再不行放上俩中子弹!看他妈的还敢乍刺儿!”

“你说的都是战略武器,一般是不让用的!”也已经退了学,但是平常酷爱看《参考消息》的大春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说。

大壮有点不愿意了,他一向就不大看得起光知道看书看报的中秋,现在看他竟敢出来搅他的话头儿,就很不高兴:“战略武器怎么了,不让用?谁说不让用,谁他妈的不让用就先给他用用!再说了,别说不让用,就是让用咱们也不用了,连他妈的机枪大炮都不用,两边都不用,咱们来比武的,不用一对一,小鸡巴越南人,上来十个我一个人就都包了圆儿,都给他打趴下!”他挺了挺胸,尽管还蹲着但还是比大家都高出了一大截,很自豪的样子。

大春不说了,他用另一张报纸擦了(他一向是只拿《参考消息》看而舍不得拿《参考消息》擦的),走了。

不久之后的一个早晨,或者说是凌晨,我们还都在睡觉,突然外面传来了一阵闹哄哄的人声。原来又是拉大粪的和偷大粪在打架。这里的厕所以每个月一定的钱数包给了附近的公社(是公社给我们大院所属的单位钱,而不是像现在的保洁费一样是用户给人家钱),公社里派人每天凌晨来拉,用那种牛拉的上面有木头箍成的大粪桶的车。

公社派来的是公家的,公家的人就不大愿意来得太早,特别是冬天,谁不愿意睡个懒觉啊。这样,就经常是大家早晨起来上厕所的时候他们才刚刚在厕所里装车,大家很有意见。与此同时,还有一伙儿偷粪的,就是没有给我们大院所属的单位交钱的公社的,他们一般来得要早一些,赶在那交了钱的公社的人来以前就装了车跑了;也有挑着担子来的,他们有的时候会在大家门前留下一道淅淅沥沥的痕迹。

交了钱的公社的人有过几次这样空车而返的经历以后就不再为“公家的事无所谓”所左右了,他们那种我的东西别人偷走了的观念复活了,就也来得很早很早,这样两边的人马就赶到了一起。交了钱的就理直气壮地打没交钱的,还要没收粪车或着粪担子!

今天的纠纷当属此列无疑,所以人们并没有太在意,想像往常那样,等他们闹完了接着睡觉。可是这一天的纠纷好象格外激烈,好长时间都没有结束,中间还伴有不是一两个人的争吵。大家就纷纷起了床,到外面去看。原来是偷粪的被人家兜头扣了一脑袋屎尿,因为天很冷,那些东西都冻在了偷粪人的头上,而交了钱的公社的人还不依不饶,大春(他手里依旧拿着报纸)就出来说话了,说人家已经挨了你们的打,还怎么着?

依旧穿着小裤衩小背心的大壮帮着那边说话:“偷粪也是偷东西,和偷粮食有什么两样,打他个王八蛋操的!”说着就拿红缨枪去戳那一头屎尿地坐在地上哭的偷粪人。

大春就不干了,说你欺负一个被打趴下的人算什么本事?大壮就来了劲,说:“好啊,你不是还没有被打趴下吗,我他妈欺负欺负你就算本事了吧!”说着抡起枪就向中秋砸过来,大春顺手抄起粪车上那掏粪的大勺一挡,一下把里面的剩货都磕出来,飞向了大壮的脸-------

排子房的厕所内外的故事还有很多,有的因为遥远而淡漠,有的实在不便于叙述;人们在那样一种生活状态下居然生活了那么多年,事后想想,也真是够有忍耐力的。今天这样的描述也算是为历史画上一张像吧,否则再过多少年,我们的后代应该是没有这样的想象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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