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笔记:开往通辽的K1456
梁东方
几乎所有的列车都会在每天的同一时间开出一班:同一时间,同一起点,同一目的地,同一个场景,日日重复,从不间断。即便如此,几乎所有的列车在开出伊始就都已经人满为患,尤其是这样K字头的慢车,这样目前国内基本上是车票最便宜的列车。
在候车室里等车的时候,人们大包小包慌张紧张的状态里已经写满了对于车厢中那种没有立锥之地的拥挤的从不落空的照例想象。由此,你可以轻易地看到现实里这真实的一面,任何在别的方向上的高大上描绘都不能遮挡的一种现实:为了温饱、为了生存、为了受教育、为了生老病死而奔波的人们,扛着包拎着桶急急地赶车的人们,还在最基本的生存范畴内的事情上挣扎着的人们,将这样的实情写在了他们全部的状态细节中。一个挨着一个的高声和碰到了别人也来不及说一声的慌张之中,是他们对即将到来的旅途的深深不安。
不过,今天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快开车了,车厢里也还是没有多少人!那些怕是一会儿就会有人来的座位,慢慢地就被大胆的旅客横躺了下去,一个一个座位躺着还绰绰有余。这是高铁也无法追拟的一种好状态,真正是可遇不可求。
这种意外的惊喜来得太神奇,以至于人们都木然的没有任何反应,都只是在心里庆幸着,用身体的姿态来享受着。这样宽松的火车,不管跑多快跑多慢其实都是无所谓的。尽管躺着,尽管一人一个椅子地躺着,不管怎么待着火车都会前进,都不会再加钱。
这样的心态弥漫开来,以至于在没有开车之前的车厢里就已经出奇得安静。不仅座位远远没有坐满,而且坐下的人也没有高声。包括那些刚才背着大包小包联成一排急急地从站台跑上来的人们,也都因为刚才的急迫与现在的宽松的对比过于强烈,而久久地不再说话。
他们中间有很多人都是到终点站通辽的。即便是整点运行,也需要十九个小时。但是他们心安理得地坐着,庆幸地坐着。他们只选硬座,不要卧铺,因为这趟K字头的车的硬座,已经是最便宜的列车席位了。何况,硬座也竟然可以躺下了呢!十九个小时算什么,九十个小时也完全不在话下。
这实在是偶然,也许,仅仅是因为今天不是周末,正好是很多人都不想去通辽不想去保定徐水北京东承德四合永赤峰奈曼的日子,人才少。人少了让人好是高兴,就连列车长和乘警组成的联合查票队伍也是象征性地吆喝着准备好车票准备好车票,查票查票,然后便一走一过,并没有真查。在人不多的一趟车上,就一定不怎么会有浑水摸鱼的逃票者了。这种判断实际上没有什么根据,但是却几乎是每个在列车上的人都能很自然地得出的结论。有人说人多到一定程度每个人就都没有了什么尊严。看来相反也是成立的:人少到了一定程度,每个人似乎也就都自动地多了一份尊严。
在这样的好感觉里,列车跑得就格外快。窗外是华北大地上植被最茂盛的九月,玉米整齐地站满了密集的村庄和村庄之间的所有空地,连没有水的河套也覆盖着一层野草的绿色。九月初的非洲蓝之后就是漫长的没有国际会议状态下的,也是GDP状态下的雾霾了。平平漠漠的天空下,没有云,也没有星星月亮,像有灰尘盖住了车窗,怎么擦也看不清楚。一切都是灰茫茫的,与秋天肃杀向下的意思一致着,形成一种生机索然的状态。
这是北方的九月,那种属于秋天的爽朗和金色的闪烁,都已经成了过去的记忆和未来的传说。这是雾霾时代里的北方现实。但是在今天的列车上,这样的现实是无足轻重的,是每个人都不是很在意的。因为大家都有座位,都可以躺下。
列车在于家庄让车,让了半个小时没有动。晚点了。在这样宽松的状态下,车快车慢甚至车晚点不晚点,其实都已经无所谓了。没有人在意,什么没有人因此而稍稍改变一下舒服的姿态。没有人抱怨,甚至没有人注意到火车的停顿。一直到再次飞奔起来,重新有了那种让人舒适的类似摇篮的节奏,才明白列车刚才没有动。
列车在迟到二十分钟以后,抵达保定。
这样的旅途已经不再是煎熬,而成了享受,成了不知不觉不用费力的风景陪伴,和自由思绪的飞翔之所。这是时代缝隙里的来自铁路交通最低端的格式里的一次高端待遇,买不来,也不是任何故意所能凑成。
谁也不知道,它下一次会在你的生命途程中的哪一段,再次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