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北河河心岛上的中国柳(下)
这样的有着明确的自然意象的思索与回味,往往能在自然意象与内心思索之间随时转换,使人感性理性兼有,或者漫步或者骑车或者就是在湖边的椅子上坐着,多长多长时间都不会觉着枯燥,而浑身上下始终有一种充盈的美感。
湖边上老柳树略有些倾斜的身姿在水里总是有完整的倒影,倒影上如果没有小动物们滑过,会让人分不清是水里的天空和柳树,还是岸边的天空和柳树。天空的湛蓝与柳枝的金黄因为湖面的镜子效果而融成了一体,无分上下,没有正倒,浑然便是人所厕身的这伟大而美丽的世界的全部。
湖面上,绿头野鸭在水面上所形成的水痕,笔直地向前延伸的水痕,久而不去;大天鹅身后则完全没有水痕,它们平缓地驶过水面之后,水面上总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的平静。绿头野鸭动不动就会飞起来,沿着笔直的水痕起飞,倾斜着飞上天空,显示它们作为鸟儿的野性;大天鹅则一般都不飞,一旦飞起来那就是情况危急了,或者是要做长途转移了。它们在天空中飞翔的姿态很像是大飞机,脖子长长的伸着,与欧洲研发的协和式飞机像极了。还有一种全身都没有什么颜色的土灰色的水禽,身体比野鸭小得多,往往也会和大天鹅绿头野鸭一起在冬天的水面上活动,它们的特点是钻水,动不动就一个猛子扎到水里去,去捕食水中的鱼儿或者躲避水面上发现的危险。它们潜泳的能力很强大,一个猛子下去很长时间都不露头,露头也已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了。
守望这棵中国柳之外,来这里还一定要去易北河边坐一坐。面对易北河滚滚的流水,在原始的堤岸上,在茅草丛生的砂石滩上,有一把被涂鸦过的长椅。午餐时间,自己经常离开教室骑车来到这里,面对着易北河吃饭。饭后再凝望着滔滔流水和地平线上教堂的尖顶发一会儿呆,这是只属于自己的午餐审美时间。易北河水清澈透明,远处的蔚蓝和近处的水草飘荡一起呈现在眼前,滚滚向前永不停歇;偶尔有轮船驶过,像是漂浮在水面上的高楼,悠然而至、飘然而去,让人凝望良久而在不知不觉之中就已经沉浸到了思绪飘渺的远方。
深秋时节的这一天,有阳光而没有风,有蓝天而没有雨,晴得角角落落都很彻底。这样的好天气,蓝天黄叶,秋雨后的水珠依然挂在树枝梢头,稀疏了很多的树枝梢头依然有很多顽强的黄叶,为这幅颜色的聚会添加着重要的一笔。在这样的好天气,就这么在这里坐着,看着,别的任何事情都休想把自己拽走。
在一条河边,在一条河边的一片几乎是固定的地方,每天都来吃午饭,百来而不厌,而且往往是因为忙于拍照而不得不把正吃着的东西一次次地放下。
面对真实流淌着的大河吃中午饭,这样的享受是无与伦比的。奇怪的是越是无与伦比的享受越让人在现场有很平常的感觉。这就需要我们的自我意识及时确认,只有及时确认才能让我们珍惜,才会在以后回忆起来的时候不后悔。
阳光在斑斓的云后,时时隐身又时时现身,让人们眼前的蔚蓝的天空和金黄的大树一次次地被突出出来;让置身其间的人们惊讶地叫起来:原来自己就在美景中!这种确认带来的幸福愉悦之感,比之原来只作为局外人来观看风景的那种享受,是有成倍的增加的。
一个老者慢慢地骑车过来,把车子放在距离椅子不远的地方,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径直走过来问:我可以坐在这里吗?这使人有些惊讶,因为在德国的公共场合的行为习惯中,一把椅子只要是已经有人坐了,别人就不会再坐到他旁边了。他显然不仅是来看河水,还想和人聊聊天。他告诉我他是一个退休者,一个工作了四十年以后的退休者。孩子都在外地工作,自己住在马格德堡。经常来这易北河公园转一转,这里环境很好,等等等等。鉴于自己初级的德语的水平,也只能做这样简单的交流了。他的话能听懂,但自己想表达的很多话没有说出来。不过总的状态却是明白的,那就是在长期寂寞的生活里,他想找一个人说说话,交流一下对这个不断变化着的世界的观感,感慨一下人生。我们更多的是并排坐在那里,共同面对滚滚不息的易北河水,目光遥远地一起凝视。
这样的经历多了,就会更加恨铁不成钢于自己的德语,也更加怀念那种在国内的时候完全不以为然的与人交流的毫无障碍,只言片语立刻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甚至能猜透对方的身份以及正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生活状态,他讲的那只言片语背后的文化逻辑与习惯。语言比腿对人的重要性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所谓走遍世界,靠的是腿,也更是语言。
选自拙著《德国四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