款款而行的初秋
作者：孔帆升
当丝丝缕缕的风轻拂过来，无边的宁静便在风与空气中弥散，身心仿佛被秋天减了负，有了翱翔的欲望。
自然界似乎在秋天里一下子色彩斑斓，却又安之若素。
九月的早晨清凉清凉的，我从办公室走回城郊住地，沿途是令人感动的受秋天洗礼后的物事。繁茂生长过的庄稼早已深藏不露，向天的愿望变成俯伏大地的温存。当大地上一批植物逐渐衰老，会有一批续上来凌寒而生，小白菜、菠菜、萝卜、菜薹，都将准时贴着地皮生长，小家碧玉般不事张扬地葱绿。也有些花迎着秋凉开了，金黄金黄的有栾树、桂花、皇菊，一开花就芳香四溢。紫蓝的喇叭花，粉红的月季花等等，温温存存地开。在秋虫的呢喃声中，一些物种还会在霜降后继续矮下去，轻下去，缩下去，甚至钻进洞穴与大地互相取暖。
似乎我也正在走向秋的深处。立秋，处暑，白露，秋分，没有哪个季节让我如此甜蜜地念叨出它的脚步，这是一条走向素简柔和的路，路上邂逅的皆是可人之景。一两声小鸟轻轻地啾啾，微风似从露水中拂过来，那些雾又很浓地笼罩在村庄，隐住了一座座山。不久，天空渐次开朗，几片白云与琥珀的天空一起，像玻璃上画上去的柔和的画。院内一朵玫瑰由鲜红褪为暗红，又有一朵鲜红起来，另一朵不知何时打开了花苞，零星的，却不间断，总舍不得令人失望。花开得有几分矜持，月季也是一朵一朵开，一小朵一小朵的，生怕骤然给人以大惊喜。苦瓜与丝瓜花虽然成片地开，但开开落落，悄无声息。四野绿的树与草，枯的秸秆与烧焦的芭茅，错落有致，内敛得令人向往。袖珍得恰如其分的丘陵，有种洗礼后的清静，仿佛在召唤我拿起画笔。
我想，这个季节是从风开始的。风一遍遍梳理天空与大地，轻轻地梳，慢慢地理，耐着心地抚摸，偶尔下了力气吹那么一下，大地就日见稀朗了，在乡下的天空里星星反而更加繁密。成群的鸟儿一阵风一阵风地飞，像被风搅起的一大团一大团的叶子，密密麻麻地扑向电线上、阳台里、树枝上，或是扬起浮土的地上。这些最先感知季节变化的精灵，不断把户外新鲜的信息送过来，是要给我惬意的生活带来丰富的画面。我想，踏入秋的门槛，又可赏红叶，闻桂香，赏菊品橘，在山水间徜徉了，想想秋天的况味，感受感受庄稼地里的情形，不禁如释重负般有了好的心情。于是就加快了步伐，想在秋风中干活，尽快释放劳动的兴致与舒畅。其实，我还可以干很多很多事的，比如为秋天打扫一下房间，整理一下庭院，让打此经过的人看了心情舒畅一点，对美的事物多一点留恋。
回到住所，爬上楼，在顶层院中居高临下，秋色尽收眼底，令我沉静无比。照例地扫除落叶，环顾洁净的小小花草之园，越发平静和惬意。于是，我坐定书房，又涌上了重回书香的幸福。书伴几十年，也只有如今才真正拥有了它自己的圣洁与温馨。有了古色古香的书柜、明净的橱窗、文人书画，孔子大幅拓印墨像。一些失散的文集终于合家团聚，各类文字也找到了志同道合的朋友。最主要的是，在我能够静下来的时候，书与书房不会再寂寞与脏乱。遂选了“静水流深”条幅挂于墙上，并由此给书房取名：静深阁。此处远离县城中心，可谓清静；处于乡村之隅，可谓深；四处通透任风行，可谓流畅；有几处水塘波光潋滟，可谓闲情逸致，正好求得心静神闲，读闲书，抒闲情，道闲话。自此安然新居，与窗外学子们有了精神共通处，感觉人似乎也并没怎么衰老。
午饭后迈入田野，见人们星罗棋布一样点缀于山坡与田舍上，有人在挖地，有人挑水浇苗，有人打垱等着雨来栽种，有人蹲着割黄豆，有人在焚烧一小堆秸秆——一幅闲耕景象，世外桃源般映入眼帘。闲闲散散，参差不齐，各自沉醉于手头上的农活，这是多么自由轻松的生活啊。人们对节气并不敏感，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时令，节拍音符不同，织在一起却成了最和谐的劳动乐章。在一处农家庭院，南瓜金黄地堆放在禾场边，红红的辣椒翘着身子并列于簸箕上，花生晒脱了泥土显示棱角分明皱褶清晰的躯体。我冒昧地走向前去，老农让座递烟后，闲适地翘起二郎腿，向我沾沾自喜地叙述着自己收成，那口气就是要撩拨起我心头的羡慕。
屋前的山坡上，牛有的吃草，有的卧着反刍。一条牛不知在何处拖长声调地哞，哞，一声连着一声，搞不清要表达怎样的情感。没有呼应，没有谁在意，当然也没人去干涉一条牛内心发出的声音。牛在野地里站着，暂时不用干农活，但它要驱赶蚊蝇进攻，手脚全用在土地上抽不出来，只好拿长长的尾巴开刷。左甩甩右甩甩，不停地划着圈圈，甩出潇洒好看的弧度，我描绘不出它优美的弧线。有人在山地上除草，那些拔掉的草，是长错了地方的草，狗尾巴、丝茅，还有叫不出名的，在风雨催生下四处旺盛着的野草。它们今年站错地方，明年或许会回到原本的大本营，在山野，坑沿，地头，河谷，路边，找到属于自己的人生。而我，也会在落叶纷飞的树下，发自内心地祈愿江山常青。
这里有田有地，有池塘、菜园与院子，有家禽家畜的散落，顿时就有了烟火气。比如晒满金色玉米粒的禾场，衬着篱笆边几朵野花；比如清晨的田野那一声牛的长哞，慢条斯理，从容不迫，把心中压抑久了的沉闷释放了出来；比如最先醒来的鸟儿，悠扬清脆的呼叫透出满心的欢悦，把一天的好心情开启了来。
此刻，卸去名利的我心里油然而生“空旷”二字。空旷的天空，空旷的视野，空旷的清风，空旷的心情。是的，是空旷营造了这份静美。日子零零碎碎，谁都会有着无可名状的无奈与烦杂，此刻，我只想抽身事外，倾空心胸装进香花明月。
（原载于2021年9月14日《楚天都市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