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心山下
作者:简子
铜锣开道,唢呐声声,丰吉哥哥,魂兮归来!
东溪镇长堰村福乾庄,亲友们含泪迎接客死贵阳的丰吉表哥。
今天清晨,他们从贵阳出发,驱车4小时,正午到家。
2月5日,惊闻丰吉表哥去世时,简子泪崩!
丰吉表哥,善良勤快的老实人哪,老天爷打麻将去了吗?都忘了眷顾一下。
二嗲(嗲,音dia,本地方言,称呼姑妈、父亲,本文特指“姑妈”)生了八个儿女,丰吉表哥排行老四,我们那边的亲戚们叫他“王老四儿”,比他小的喊他“王四儿哥哥”,我家姐弟仨直接呼他哥哥。
因为他老实,勤快,听话,俨然我们家亲哥哥。
他底下还有丰启、丰元、丰齐、丰成四个弟弟。他们都叫他“大哥”,排行老四的大哥。
二嗲温柔贤惠,最是善良心软,也最心疼娘家老少,特别舍得付出。
简子小时候穿了她好多双千层底的花布鞋,款式简洁,布料鲜艳,我幼时之最爱。
二嗲她拖娃带崽的,家务那么繁忙,却还一针一线熬夜为我们做鞋,真心不容易呀,所以我特别特别依恋她的温柔。
跟我老妈的火暴强悍相比,二嗲的温言细语,简直如春风化雨,至今怀念。
我爸排行老九,跟二嗲相差13岁。旧时女子结婚早,二嗲出嫁时,我父亲还鼻涕长流。
有个小段子,二嗲去世时,老爸跟我说过。大约三四岁吧?他有记忆了。
他自幼爱流鼻涕,特别是感冒后,却死活不让擦,给他擦鼻涕的哥哥姐姐动作粗鲁,老爸怕怕。
二嗲看不过:“九弟过来,二姐看你脸上是啥?”
老爸磨磨蹭蹭走过来,二嗲仔细看一下:“哎呀,你看看,脸上好多粑粑呀?哎哟哟,鼻孔里有小蜂儿呀?小蜂儿好讨厌啊,把我九弟的小鼻孔当成蜂儿洞了呀?可恶!二姐给你弄干净了……”
就这样,二嗲每次都能顺顺利利把老爸的“蜂儿洞”给清理干净。别的哥哥姐姐可没那能耐,老爸也不粘他们。
幼时的父亲一直是二嗲的跟屁虫,在他二姐那里能得到特别的疼爱。
二嗲出嫁时,他哭得天昏地暗,一度恨极了二姐夫抢走了他最爱的二姐姐。
二嗲出嫁后,他心心念念的,就找机会一次又一次去他二姐家。
那时父亲每年都要来几回牛心山二嗲家。
从老家瓦房出发,经苦茶口、龙台寺、双山、黄金坝、苍上、现龙坵、拉撒沟、大坪子、蛤蟆石、庙岗、凉水井,在离桥沟约二里地的“河嘴”过河,从河坝开始上坡爬向牛心山。
老家来此六十余里,才六七岁的老爸早已走得皮耷嘴歪,肚儿饿得双眼发绿。
他一边迈着小短腿奋力爬坡,一边又气又恨破口大骂刘媒婆——
“哎呀,你该死的刘嘎婆呀,你不得好死的刘嘎婆呀,你遭刀砍脑壳的刘嘎婆呀……你把我二姐弄到那山岗岗上,你看嘛,把我脚杆儿都走断啦,把我肚儿都饿扁啦……”
本就饿极了,骂骂咧咧的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还得努力走走走,不达目的没饭吃嘛。
从河嘴一直上坡,经母家坟、螺狮塝、下屋基、兴龙湾、小田坎,才到牛心山半坡的回龙坪(二嗲家)。
父亲走一回,骂一回,差点把刘媒婆的耳朵骂起了老茧子。
自二嗲出嫁,三嗲、四嗲、伯伯们陪父亲去二嗲家几年,父亲的哥哥姐姐们陆续成家了。
父亲骂着骂着也长大成人了,几个姐姐陆续生下许多儿女,每家六至八个。
父亲喜当幺舅,甥舅情深,他跟二十多个外甥们打成一片,其乐融融。他最大的外甥(我大嗲的大儿子)仅比他小四岁而已。
他的外甥们都说:“大舅(我伯父)太严肃没个笑脸,我们都怕大舅。幺舅开口就是笑,好耍,好说话,我们喜欢幺舅!”
(牛心山新道傍古道)
话说回来。
丰吉表哥大约三四岁那年春节,二嗲背着他回娘家。走了大半天才走到高庙苍上,这时突降漫天大雪。
母子俩顶着风雪,继续跋涉两三小时,才艰难回到我奶奶家,二嗲早已全身湿透,小丰吉几乎冻僵。
寒气入体,表哥得了重感冒,高烧、咳嗽、气喘,从此落下病根儿。
此后一到冬天,他就剧烈咳嗽。小小的人儿,弓着脊背,卷成一小团儿。
这病把他折磨得皮包骨头,脊背也弯了。此后的几十年,再也没能昂首挺胸过一天。
那些年物资匮乏,二嗲家人口越来越多,牛心山半坡收入甚少,日子过得苦哈哈的,丰吉哥的病没能得到及时救治,再说那时医疗条件也极为有限。
作为家中长子,丰吉哥只读到二年级就辍学了,早早承担了许多的家务。
可他体弱多病,劳动力不强,生产队干活儿工分挣得很是有限。
他很多时间都会不辞辛劳来去我家,帮我们家的大忙小忙:劈柴、做自留地、赶场买卖东西、带我们姐弟仨割草锄地……
很长一段时间,去我们家找我老爸办事的人,还以为丰吉哥是咱们家的老大呢。
尤其是我在东溪中学读书时候,丰吉哥差不多成了我的专职“书童”。
开学前,他特意提前来我家,帮我背木箱(箱里装衣服及生活用品)、被褥去学校。
放寒暑假时,丰吉哥又来帮我背箱子回老家。
因表哥瘦弱,给我背行李时,常常走得双腿打颤,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背上的背篼更是压弯了本就弯曲的脊背。
即便如此,丰吉哥的速度并不慢。我斜挎书包(那时的读书郎还没有双肩包),空着双手,还是赶不上他,走一段就会小跑几步,常常被他取笑。
丰吉哥看我跟不上,只好走走停停,路上歇歇时,总是选个够得着的高坎放下背篼,一手撑住背篼,一手叉腰,时不时抹一把满脸的汗水。
丰吉哥回头眯缝着双眼,一脸的开怀,看着我慢慢走来,由远而近,还时不时“甩摆”我几句,取笑我是“千金大小姐”——
“哥哥给你当几年书僮唛,等你当状元啦不要耷起眼皮不罩我哟。你走过哥哥面前也莫装起认不得哥哥哟哈哈哈哈……”
有谁说过王老四是这世上最老实的人呢?他也会开玩笑的好吗?
那条古道,也撒下了丰吉哥许多的笑声。
可惜,考状元什么的,我也不知道是啥东东。
遗憾,我也没来得及报答丰吉哥哥。他在贵阳二十多年,我仅去看望过他两三次,惭愧!
丰吉哥哥成家较晚,嫂子身体也不好。今年63岁的人了,女儿才15岁,长得白皙娇弱,楚楚可怜。今天,母女俩在灵前哭得肝肠寸断,观者伤心,闻者落泪。
都说“天佑好人”,丰吉哥夫妻俩都是善良勤快的老好人哪,可老天爷干嘛不多眷顾他们一点点呢?
此刻,丧事礼仪进行得有条不紊,锣鼓阵阵,唢呐声声,哭泣嘤嘤,我心戚戚,一次又一次陷入往事。
高青老家到东溪中学,我一个人走,差不多得一整天,而且怕怕。有哥带着,也得走六七个小时,路上有说有笑,心里踏实。
从家里出发,妈妈会给我们带几个芭蕉叶或桐梓叶包了蒸熟的杂粮糕(红苕、碎米面、包谷面)在路上吃。我们从不带水壶,渴了就捧几口路边的山泉水。
早晨就出门,到达东溪中学,一般都是下午三四点、四五点钟了。
丰吉哥送我到宿舍门口,把背篼、箱子放好,再细细叮嘱一番,比如要记得吃饭、记得每回拿完东西锁上箱子、记得周末就回牛心山家里改善一下伙食等等等等,叮嘱完他才放心离去。
那时,我还嫌哥哥啰嗦,嫌他长得不够好看,怕女同学们见了问东问西的,那时的高中女生也有热衷八卦。
丰吉哥一放下东西,我就催他快点离开,借口说天要黑了,而他没带手电筒。
东溪中学回他们家,丰吉哥也得走八九十分钟呀。我周末去,常常得走两小时。
现在想来,那段时间,有简子毕生难忘的温暖啊。奈何时光不会倒流,没有时间再去好好珍惜了。
11年前,80岁的二嗲去世时,我来过这里。次年,姑爷也去了。今日重游牛心山,感慨良多。
三个老嗲(四嗲还健在),四个姑爷,我父亲,丰吉哥,他们已在天堂团聚了吧?
南无阿弥陀佛!
现在,二嗲的儿孙们都挺好的,兄弟和睦,妯娌亲密,儿孙孝顺。家和,则万事兴。
二嗲的大女儿,我的大表姐今年68岁。她跟表姐夫伉俪情深,相濡以沫四十多年。
可是,他们的宝贝独子得了尿毒症。
表姐夫为了延续儿子的生命,割下一个肾给他。
三年后,表姐夫因捐肾后遗症去世了。
什么叫父爱如山?
这就是!
平凡人家,也有不平凡的事。
总有一些人,一些事,令人动容,忍不住感怀。
牛心山云梯
(2021年2月22日 于牛心山 福乾庄)
作者简介:简子(原名简映竹,简贵莲)生于綦江区高青九龙峡,綦江区非遗“简氏剪纸”传承人,綦江区老字号“简子布艺”创始人。爱好剪纸、古琴、讲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