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如瓷

散文：陈平骊   摄影 ：陈平骊

一向喜欢瓷，喜欢瓷器。

谁都知道china是什么意思，人们也大凡明白，大写的叫中国，小写的是“瓷器”，但很少人知道，这个词是从中国汉代江西昌南镇——即今天的景德镇演化而来。东汉时期，人们发现昌南特有的高岭土，能烧制出精美绝伦的瓷器，于是开始大量建造窑坊，烧制陶瓷。唐代后，景德镇的瓷器出口欧洲，中国昌南的瓷器成为欧洲贵族极为珍爱的高档物品，均以获得一件昌南镇瓷器为荣。久而久之，欧洲人就以来自中国“昌南”这种稀有的宝贝作为瓷器（china）和生产瓷器的“中国”（China）的代称了。

初中时学英文，最早学的单词就有China，中国，china,瓷器。每每朗声一读，觉得一种清脆婉转之美，于口齿间玲珑生韵，像极了瓷器的品质，抚摸之温润如玉，叩敲之清脆如乐，便油然而生对瓷的欢喜。还有一个原因，因我皮肤生得白皙光洁，大学时有男生给取了一个绰号：瓷娃娃，故而更是对瓷这种宝贝，怀有一点点私心与爱赏。

我对某种物事的喜爱往往简单却持久，就像森林里深潜的泉流，恒定而温和，伴随我一路前行。林深路转，岁月悠悠，无论鸟鸣枝头的春天，还是木叶飘零的深秋，那些我挚爱的事物从未与我远离。有时它深深潜入地底，仿佛杳然不见，忽而又因某一个机缘，欣然而出，给我一份期待已久的喜悦。它们其实早已成为我生活的一份永在，时时给我安宁与慰藉。我对它们的喜欢从不会撕心裂肺，不会魂销肠断，这和去爱一个人完全不一样。这世上最不可捉摸的生物便是人，所以对物投入情感远比对人投入情感要轻松惬意得多。比如爱花草自然，旗袍丝绸，音乐摄影，蔬果甜点，甚或文字诗文，当然还有陶瓷玩件。。。。。。这些生活中给你带来快乐的物事，总是单纯而温馨的，散发出历久而深的芳香，它们不会变。不会“等闲变却故人心”，不会如命运般诡谲，我的热爱便也安心，便也散淡，也不会在沉浮的波涛中相互失散。

对瓷的喜爱，当然如此。一以贯之，从未变易丝毫。而且，对瓷的品种，我是照单全收，没有偏爱。青花，白瓷，彩瓷，粉彩，只要对了眼缘，和我撞个正着，我都会越看越爱，欢喜莫名。在我心里，也无论贵贱、形制、高仿或真货之分。喜欢就全部的包容接纳，没有来由。

记忆深处有关瓷的最初影象，来自久远的童年，我大概四五岁，那时随父母住县税务局，那是一个典型的南方院落，一次院子里动土，挖出无数瓷碗瓷瓶的碎片，白花花地，散布到处，好奇的我，跟着不停地摩挲翻弄。那些年代久远的瓷片，在天光下，其温润如玉的光泽依然熠熠生辉。 我看中一块白瓷上绕着青花藤蔓的瓷碗底部，捡回家洗干净，放在自己的八宝箱里作为宝贝珍藏。那个木质红底掉漆的小八宝箱，放满了我儿时心爱的物件。有从老屋淘来的小铜镲，有各色玻璃弹球，有粉色小布娃，也有隔壁小男孩巴结送我的各样鹅卵石，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当然后来这个八宝箱随着不停搬迁最后不知所终，连同那件青花瓷片。

还有一只白色泛青透光的小瓷碗，印象尤深。一只玲珑的小碗，用来盛饭或者装腌菜或豆腐乳，硕桃般大，白色，碗身有青花条纹，扣之如玉琴，最让我惊喜莫名的是，稍稍对着光线一看，碗身上下，分布着排列整齐的小圆点，透着莹莹微光，胎质如蝉翼轻薄。我不知道它是如何烧制出来的，摸上去一般无二，没有凹凸。那奇妙的小光晕启动着我的想象和好奇之翅，犹如草灰蛇线，埋下我对瓷最初钟情的种子，发芽长叶，婉转伸展至人生的中年。

人此生与某种喜爱物事的遇合，往往是可遇不可求的，这和爱情一样。我从不刻意寻求一份缘，是你的终归是你的。这些年来自己喜爱的物件，往往都是无意而得，也终将伴随一生。

一次逛街，偶遇一只白莹莹的瓷制玉掌插花小件，女性的手掌婀娜，五指如莲微微绽开，底座是玉腕纤纤，手掌中空连接底座，用于插花。我喜爱它的秀润雅致，喜爱那份端然静止的拈花无言，买来置于书柜，或有时插花置于案头，而今已悠悠二十余载。

还有一个陶瓷盒，于地摊上偶尔遇见，米白色，盒身上下雕镂着花草鸟兽虫鱼，盒盖镂空，上起花簇，一见欢喜地买下，用来置放自己的各样首饰，虽说不值钱，但却敝帚自珍，珍爱无比，搬家都小心包裹，生怕有所磕碰。但去年搬家岛上，打开包裹一看，瓷盒盖终还是破损了一点花叶，心疼半晌。这些物件都蕴蓄着一己生命的波光云影，暗藏着对生活细部的欢喜珍重，怎舍得扔呢？还是让它照拂着心魂为好。

多年居住在江城古玩城，有时无事闲逛，一拐脚就进到古玩店铺，聊以排遣时日。或遇到自己真心喜爱的宝贝，就是人与物的缘分。那年在一家古玩店，对一角婷婷而立的粉彩六棱大花瓶一见倾心：豆青釉，六瓣敞口，瓶颈小龙绕蝉，花枝点点，清润可掬，天真可喜。瓶底座有竖排“大清乾隆年制”字样。和店家一番讨价还价，几百元买回。我知是高仿，我也非收藏家，但凭着一份真心的喜欢，我与这件豆青釉的瓷花瓶便结了俗缘。我想：生活中，有些制造出来的意义原本虚空，有时无端的人事恩怨纠缠其实大多实属自扰，还不如珍视人与物之间的小乐趣来得单纯自在。

去年小区附近景德镇陶瓷展，巴巴跑去，买下莹润可喜的一套碗碟，逡巡半晌，看中一尊挺肚细颈花瓶，玉白底色上烧制嵌有各色小花朵，花叶袅娜间，竟上下环绕着六只红顶仙鹤，腾跃顾盼，翩翩起舞。我摩挲半日，徘徊不忍离去，卖家说，这间瓷器的好，倒不是形制与花色，而是夜里泛光。你拿回去，晚上不开灯，一看就知道了。我终于心动买下。回家后便大上心事，巴巴等天黑入夜，一个人虔诚坐于花瓶对面沙发上，不开灯。我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了对对仙鹤的双翅宛若轻烟，透着玉色玲珑的光芒，在暗夜里袅袅飞升。我欣然大乐。遍查资料，除了得知这属于艺术瓷器的一种，究竟为何透光，仍旧是不明所以。在此也可求教于方家。

去年和今年，两次路过景德镇。唐宋年间清冷的浮梁古镇，而今人头熙攘，各色瓷器的商业门面鳞次栉比，让人眼花缭乱。虽因时间匆遽，无法盘桓逗留，我还是淘得了喜爱的一尊青花瓶，买回家与夜光花瓶双双而立，和我作伴。今年在景德镇，我买回一件豆青团花瓷罐，还有一件鼓肚三足瓷香炉，可以和家里的紫砂莲叶香托作伴。这件陶瓷香炉胎质细滑，一枝雪梅凸出逸然。每每案前写诗听曲，我便喜欢打开香炉，点上香塔，立时，缕缕轻烟自炉盖上的八格椭圆小孔如精灵般袅绕逸出，闻之尘虑尽消。香炉小巧，蜜色可喜，炉盖嵌有铜扣。

喜爱归根结底是一种对人生的选择和态度，除了喜爱本身，别无目的。那些用于奇货可居牟取利益的，应该不是发自灵魂的真正热爱。真正的欢喜是始于欢喜，终于欢喜。而喜爱和能力无关。我喜欢茶却不精其艺，也因常失眠不能多加眷顾；我喜欢与爱酒的人做朋友但自己却不胜酒力，同样，我喜欢瓷器却不能拥有真正的珍宝，故而每每止步于登堂入室之前，在门外流连忘返，以窥得龙鳞凤爪自娱自乐，获得一份心魂的满足，如此而已。

若说到心魂，我喜爱瓷的另一个深层缘由，是因为瓷的品德。和各色人等一样，天下物事也是各有品德的。瓷的品德是在深埋中孕育，于百般揉捏中打磨，于万般温柔中脱胎、于水浇火淬中成型，后经一千二百多度以上高温烧制，终究得成正果。它历经难以想象的轮回锻造，泥里来，火里去，然而，呈现给世人的，却是无与伦比的光润与高贵。它承载以火的锻造，却奉送以冰的清和，它裹挟以泥浆的混沌污浊，却呈现以极致的冰魂玉魄。这世上，有什么物件，有这样美丽的凤凰涅槃呢？

不曾历经地狱之火的焚烧，何来云霞如镜的明丽洒然？无论最终玲珑高古，无论最终粗苯稚拙，我的瓷，在你淡然如水的静凝安详之后， 有谁知你前世的水深火热？无悔无惧？

所以，我珍爱瓷。珍爱它焚烧历练的每一缕皱纹，珍爱它今生过尽千帆、清凉自足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