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凌随笔：多少荒唐，只为读书

【张亚凌，笔名江小鱼，《读者》等签约作家、专栏作家，渭南市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协会员。数十篇散文、小小说被选入中、高考试卷及各种模拟卷，收录进寒暑假作业及多种课程辅导资料。出版散文集《回眸凝望》《心似花开》《时光深处的柔软》《岁月，芬芳了记忆》《草也有自己喜欢的模样》《有多深爱就有多美好》《为你摇响一串风铃》《努力，只为不辜负自己》《味道》《张亚凌散文精选》等，家庭教育专著《非暴力沟通·为何家会伤人》。作品曾获“叶圣陶教师文学奖”“杜鹏程文学奖”“首届谢璞儿童文学奖”“全国儿童文学创作（短篇小说）优秀奖”等奖项。】

多少荒唐，只为读书

张亚凌

我不是一个高尚的人，甚或有些卑劣，这种感觉源于面对书就没了抵抗力就沉沦。打小，为了看书，私吞家里的钱不说，后来还做了难防的家贼。

租本书一天二分钱，我满脑子整天想的就是怎样得到一个又一个的二分钱。40多年前的关中农村，对绝大多数家庭来说只是柴米油盐的花销，只是穿暖吃饱的问题，都让父母头疼不已，哪会给孩子们自由支配的零花钱？

为了有钱租书看，我是兄妹中小腿儿跑得最殷勤的那个。从母亲手里夺过钱，旋风般就刮到了合作社的柜台前——急于知道在这次买卖中自己能私吞多少。找了零钱一块一毛八，八分不能都据为己有，私吞两三分还是可以的。找了五毛二，二分归我也是情理之中的。那时几毛钱就能买好几斤盐，足够吃多半年。大家对钱都很敏感，哪怕是硬币，我深深明白这一点，也就不会见了硬币都想据为己有。

当然也有过跑一次腿一分钱也没捞着的时候。那时啊，连回家的心都没有了，故意在巷子里游游荡荡，让家里人干着急去。人咋能那么抠门，让买东西给的钱就刚刚好？让马儿跑还不让马儿吃草，好过分。

以帮助大人跑腿买东西来攒看书的钱，太不容易了，远远满足不了我租书的需求，就又向邪恶滑了一大步——偷窃。

家里的钱在柜子的抽屉里，抽屉从不上锁，也算怪事一件。

父母是马大哈还是相信自己的家教，不知道。家里没人时打开，找硬币，每次只偷一两枚，倘若只有一枚，是不会偷的，会被大人察觉到。偶尔，拉开，没有硬币，只有遗憾。隔上几天再看，又有了。抽屉真是神奇，很少让我失望。

多年后，很不好意思地跟母亲坦白了过去。母亲笑了，说知道，只有你一个人偷偷拿钱去看书，那硬币就是给你放的。要是你俩哥也偷拿钱去乱买东西，抽屉早就上锁了。

我一直觉得自己生长在一个很美好的家庭，尽管家在农村，情况也很一般。好的家庭就是不动声色地支持孩子向美好的方向靠拢，就像父母在我私吞零钱跟偷钱读书上的宽容与支持，铺就了我今天走上写作的基石。

上了初中，对我而言看书更方便了。

不再需要单单等到集会那天，再跑六七里路，到镇上书摊前一呆坐就是一天。中学校出门左拐，直走，八百米，就是租书屋，旁边是书店。说句结实话，我能把租书屋的门槛踩断，就是没进过书店。一个门庭若市，一个门可罗雀，不知书店在对比中可曾脸红过？租书屋里的书，清一色的武打与言情，金庸梁羽生古龙倪匡琼瑶亦舒席娟等。一部一部地借阅，一遍一遍地回味，也知道构思千篇一律，情节大同小异，武功的描绘玄幻虚无，结尾不猜也知，可还是欲罢不能。

在想象中饱满着人物，在迷离中将自己置换其中，好像识字的使命就是接触这些文字。那时对武打言情小说的痴迷，绝不亚于今天的孩子对电脑手机上游戏的狂热。只是今天，即便有人说尽武打言情小说的好，也激不起我一丁点翻阅的兴趣。或许，人读什么书，与环境，跟年龄，同阅历，都密不可分吧。

如果让我回望自己的初中生活，初一初二两年完全可以压缩成三个字——“看闲书”，多少都辜负了少年时光，说是我求学生涯中的一段弯路也不过分。好在升入初三，悬崖勒马，转身投入紧张的中考，且顺利通过。

读高中是在县城学校，与小镇幽暗又落寞我几乎没进去过的小书店比，县城的新华书店就显得高大上多了，在这里我接触到了席慕容林清玄，也是从这里开始看到了外国文学。只是，书不再租看了，得买。

经常以各种名目向父母要钱，他们宽容到从不求证，也没打过绊。我呢，自然也不会很过分，也没有像初中那样不管不顾只是看书，一切平稳前行，直到考上大学。

大学时几乎没好好上过公共课，总有善解人意的朋友替我打掩护。有时间就泡在阅览室，读书笔记做了一本又一本。一天在余光瞥见别人无声无息的小动作——用刀片在杂志上划了几下，不用摘抄就拥有了需要的文字。起初，这种行为令我反感又不屑：自私自利，堵死了别人阅读的路；傻得冒烟，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抄一遍就是记一遍。

每每翻阅杂志看得兴起，就遇到了“天窗”，不屑又愤怒。后来抄完《热爱生命》用了18页，大本子的18页，手指发麻。终于，欧·亨利诱惑了我，小小心心东张西望，心里噼里啪啦狂跳不已，真真地做了一次贼，我也对杂志动了手脚。那一刻，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拢到我身上，能将我燃烧，一直红着脸不敢抬头。此后整整整一周，没敢再踏进阅览室。

人啊，学起坏样子都是无师自通。想靠拢文字的美好，一不小心却弄脏了自己。一犯错心就不安宁了，就像大学时撕扯杂志，尽管再也不曾有过第二次，我却因此给自己贴上了“卑劣”的标签，——错误的手段，会让我们南辕北辙。

大学毕业，直到离开学校大门的那一刻，我清楚地知道行李箱里有套《静静的顿河》，以丢失为由赔钱给了学校图书馆。多年后看到余华回忆自己在鲁院进修时，以同样方式拥有了伦次的《德语课》，我不厚道地笑了，对书无法割舍的人，不止我一个。窃书都不算偷，何况是用特殊方式购买。

多年前去某地，在候车室。一条长连椅，只有我一人，连椅那头放着一本书。什么书？好看不？书的诱惑让我不动声色地踱了过去。名家散文，越看越有味道。该上车了，依然没有人前来亲近这本书。怎忍心丢下这么深情的一本书？丢下，就可能被捡破烂的人以废纸卖掉，多大的浪费？于情于理，我都不应该独自转身离开。明明是顺手牵羊还想求得心安，真是惭愧。

书无主，我心亦主？

哪里又只是一本，见好书就没了底线。一百多元的工资，还得养家糊口，哪有那么多钱买书？书们多来得不明不白，连亲舅舅都不放过啊。

舅舅从新疆调回内陆工作，面对他那一架子书，看着他志得意满的样子，我一脸猥琐的笑，说着“真是好书”，赞叹着“品味高”，取一本《莫泊桑短篇小说选》，取一本《安娜·卡列尼娜》，取一本《莎士比亚四大悲剧》，再取一本《麦琪的礼物》……手上就有好几本，而后转身道“我拿回去慢慢看”。

想想，距离二百多里，拿回去看看不就是肉包子打狗了？

一旦瞄上谁的书，想据为己有，这个念头只要一冒出来，就不可救药了，不达目的绝不罢休，连亲舅舅都不放过。

去朋友家遇见了茨威格，一翻，都是经典短篇。这还了得，不带走就太薄情了。再说了，朋友压根就不大读书，书放在那里装门面多委屈啊，对书就是不恭不敬就是亵渎了，我有一百个一千个理由必须拥有它！婉转地表达了想亲近那本书，朋友却说，没准孩子将来会喜欢看。

天哪，啥混账逻辑？社会发展这么快，好书层出不穷，谁把书当传家宝？再说了，为了一个“将来的没准”而拒绝我“此刻的真切”，该多心狠啊。

瞧，不但带走了茨威格，还给朋友留下了几顶不好看的帽子。

当然，在别人的办公室偶尔遇到喜欢的书或杂志，就简单多了。办公室人多手杂，指不定是谁当谁的拿走了。再说了，你今天拿走一本，兴许他明天又带来一本。铁打的办公室流水的东西，互通有无嘛。杂志，就更不用说了，又不是书，一追问显得小气，一较真少了气度，更可以随便拿了。

后来我又意识到，只要你有强烈的想法，途径简直随处都是。

这不，遇到好友为单位一次活动置办奖品，得知好友自己也获奖了，平日里的呆脑子立马就灵光起来了，开始给好友洗脑：奖啥东西都显得俗气，都不如奖书籍档次高，也显得有品味。刚好国家倡导“全民阅读”，伙计帮你好好选书，将来还能把奖品作为重点写个好报道……选书，确定奖项与奖品，而后，主题就成了朋友奖品的归属问题。朋友笑了，说打一开始就知道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借，可以，不能昧。

我乐了，说谁见过我昧别人的书？都是忘了还。

昨天，朋友工作的图书馆小范围内清理，她很霸气地说，你可以任意选几本自己喜欢的，直接拿走。我笑道，书如光，照路的，拒绝来路不明。

说完，我自个都笑了：为了读书，自己做过的荒唐事还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