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村子里 | 朝潮

每天在清莹秀澈的溪流边上走一走,耳目自然清明不少,心气也清润。这样洁净的日子很像是对我过去那段浮华日子的补助和修正。

村子

文/朝潮

我住的院子刚好在村子的一个角上,一条小溪每天由门前流经。溪水由山上流来,涓涓不断,平时的溪面是浅狭的,听不到水声,只有俯身下去才能看到溪面的轻缓移动。遇上下雨天,第二天小溪就会潺潺有声,聆之耳清;如果来一场大雨,小溪就不小了,溪面一夜间拓宽许多,而且湍然激荡,洋洋可观。溪水一路漱涤,一路有村人浣衣洗菜;溪对面有疏秀的竹林和遒劲的大树,溪水流至村口外的地方有一大片昌蒲和芦苇。拥有这番资源的一个村子是本质的,是可爱可亲的,也是令人眷慕的。

每天在清莹秀澈的溪流边上走一走,耳目自然清明不少,心气也清润。这样洁净的日子很像是对我过去那段浮华日子的补助和修正。美国电影《好莱坞医生》中的那个医生,差不多也有这样的体会。医生是洛杉矶这条轨道中的一个机械滚动着的轮子,某一天这个轮子意外地滑出了轨道,滚进了一个乡下小镇,惯性的生活被打破了,带来的是一连串的麻烦。这部电影是有寓意的,一个城市医生原本纯净的东西(包括爱),被乡下纯朴的人事一点点感染和修复了。从编导的意图上似乎并没有这样的自觉动机,但我坚持这样的看法,起码有几处可贵的细节是这样铺设的。

住进村子不久,我注意到自己脸上重新长出了一些十多年前长过的小疙瘩。我不得不天天照镜子,那些疙瘩成了不合时宜的花蕾,它们弄乱了我身体内外的季节──它们在村民们的眼里却是一个明白无误的标识,代表年龄上的阔绰。它们让我想起了十多年前的某一段躁动的时光。我知道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现在它们重新长在那块熟悉的土地上了,不是惊喜,不算灾难,仅仅是假象一种。这可能跟身体内部的气象有关,我过去呼吸进去的污浊东西太多了,宠大杂乱地壅塞在身体的内部,我无法一下子将它们排清出去──这种情况在中医理论里可以得到解释。而我的朋友却据此通过手机对我宣布:你的第二个青春期到了!这听起来像一句口号,富有煽动性,有点急于要跟过去划清界线的意思,类同于媒体上“某某时代来临了”的说法,或者各行各界不断冒出来的新概念。这种假象引起的急功尽利的想法很容易蛊惑人,就像蒲公英的种子,“吹”出去了,它就能生根。假象,有时是可以成为一种无形的资本;口号也可以成为生产力。我是个缺乏进取心的人,在这方面的竞争上比较薄弱,脸上明白无误地长着小疙瘩,我却没有办法为之命名;换成别人,就算脸上什么也没长,他都能发掘出一个令人耳目一新的概念来,迫不及待,并能因此不断超越,一而再、再而三地形成新的假象,新的惊喜。

稍有些新异的地方,就要大喊一声,以期引起注意。这是人类有史以来一条不成文的纲常。这类大喊一声的人,往往是有学问的人,是出了些名的或有一定地位的人,给人一副开拓创新的形象。否则是不大容易起到效果的。张爱玲女士曾经说:一个人出名到某一个程度,就有权利胡说八道。

如果上帝允许野兽可以像人一样说话的话,它们的一生就是在胡说八道。人的最初也是野兽,跟猩猩猴子差不多,后来被环境进化成了人,但骨子里的动物原始性并不曾进化掉。比如物质上的习惯,人类穿的第一件衣服,就是上帝用兽皮做的,虽然后来有了麻和丝,但兽皮服装一直还是在穿,无非在制作上更讲究了;比如行为上的习惯,人类的第一桩凶杀案,是亚当的大儿子该隐因为忌妒小儿子亚伯,将亚伯残杀了,这种动物的兽性一直延续至今,一天都不曾断脱过,只会比野兽凶猛恶毒。这样说起来,人为了某种物质或精神上的原因,需要煽动性地大喊一声或说几句言过其辞的话,也就算不得胡说八道了,只能说是本质的东西。

因地位或其他原因,每个人说话的分量的差别之大,倒是确之如磐。我的邻居是位老妇人,我叫她阿婆。阿婆说话的分量就跟她周围的人有着天壤之别。阿婆声称自己大彻大悟达到了可以通天神的境界,只要一闭目,念上几句阿弥驮佛,菩萨就会附到她的身上。据说她身上有这种“特异功能”已经不是三五年的时间了,名气很大;名气一大,加上她的话是代表了天神的意志的,对她信仰不疑的人就远及方圆百里,每天都有人上门来求医问卜。“效果”如何我不得而知,只是每天都能听到她在家里大声地唱唱念念,以救苦救难的身份传达菩萨对百姓的现实“关怀”。阿婆有一天拿着两个桔子来找我,一本正经说:这是菩萨让我拿给你吃的,菩萨很喜欢你。我知道阿婆是好心,此前她就多次送过我一些新鲜果菜。我估计,哪天如若真有一位菩萨腾云驾雾地突然降临在阿婆面前,她老人家不定会被吓晕过去。汉朝时的刘向就讲过一个类似的故事,说古时有个姓叶的人,信仰天上的龙,他虔诚地在家具和屋梁上刻画了无数条龙,以表达他对龙的喜爱。后来龙真的出现在他家的窗口时,叶某却吓得魂都没了,拔腿就跑。

信仰,也经常会是假象。城里人都说向往自然的田园生活,如果真让他们到村子里去,大多数人住不了一礼拜就要拼命跑回去了。中国名义上有政治信仰的人有近一亿,天知道其中有多少是虔诚的,多少是为了自身利益的。萨特十岁那年,有一次他一边祈祷,一边对身边的女孩说:上帝是不存在的。

人,大部分时候是生活在美好的假象中的,包括信仰;否则我们怎么会有信心或动力活下去。

天气越来越冷了,夜里我不再披那条薄薄的床单,这不足以有效保存我的体温,也抵御不了比我体温低二三十度的室温的全面侵入。晚上坐在床上,我手里拿着电视遥控器翻阅电视频道时,习惯于以衾拥覆;如果必须坐到案前去的话,我就穿上厚厚的毛裤和棉质的上衣,以和暖的方式向冬天致敬。现在是十一月,院子里昆虫的嘀咕声也越来越少,大多数已钻到土层里去了。任何一种生物都不可能完全摆脱构成他的生存基础的东西,这是达尔文的观点。人的生存基础是建构在原始的生物性上的,它已进化成了一个庞大的杂货店。人人希望将整个生存过程寄托于这个杂货店,尽管这个过程只是从油盐酱醋绕出去一大圈,重新回到酱醋油盐,就像以色列跟巴勒斯坦的土地之争,争了半个多世纪还是停留在起点。我庆幸现行的生活日程由我自己独自经营着,而且简单,我不习惯合营,也不喜欢复杂,既不想谋取老虎身上的皮,也不想出让自家的敝帚。每个人精神上的原始资本是独一无二的,哪怕它原本就是一堆支离破碎的东西,我敢说这辈子我没有办法将它们有序地组织起来,建筑成一个像样的东西,但也没有想过让它们毫无意义地默默烂掉;惟一可肯定的是,它们不会与别的同类堆放在一起,或者被我内心里的汉奸出卖。这跟环境和教育没有直接的关联,差不多算是如生俱来的吧,我想。

一个村子的习性的形成,是无从考稽的。村子里上午发生的事情我不太可能知道,那个时候我基本上还在床上,我起床时,别人已经度过白天中一半的时光。

村子的日常是由一系列的约俗成的习惯组成的,村民们的生活方式和途径大同小异,不存在有别的可能性。村子里的小店内外,每晚聚着不少人,俨然村子的社交中心;打麻将看电视只是表象,村民们要的是每晚睡觉前的这段休闲时光,依仗这种集体性的娱乐。对于这里的大多数人来说,晚上不到小店里呆一会儿,这一天就会感觉缺少一个环节,甚至以短暂的失眠来弥补这段空白也说不定。每次我散步经过那里,很少感觉到作为一个沙龙应有的气氛,他们一如既往延伸着村子特有的恬淡和闲逸,只是默然的打牌和静静的看电视,连蹲在一边的狗也老实得不行,它没有理由撒蹄野奔或平白乱叫。时间久了,他们对我的出现也习惯了,不会再多看我一眼,好像我原本就生活在这里。

从来没有人规定出一套村子的生活流程,也没有规定每晚例行这样安静的夜生活,可能只是前辈留下来的一个习惯,后辈都自觉地参照着执行。据说在诞生这家小店之前,这里就是村人每晚聚集的地方,可以说是全村的信息集散地,没有一个确定的谁去通知他们,只要天一暗下来,路灯一亮,搁下饭碗后的村人就自然的慢慢就往这儿汇聚了。没有人觉得应该打破它,或者改变一下这个流程,甚至想都没有想过,只觉得日子就是这样子的。

能自主选择生活方式的人毕竟太少,哪怕只是形式上的不同;连内心(本质上)那种与生俱来的不同的人,也不敢过与周围人不同的生活,好像跟世俗有一个黄金约定,一旦脱离了这个约定,日子就会失去重心,甚至成为大众攻击的对象。王小波说的那只特立独行的猪,就不像是一只常规的猪了,太离大众的谱了,弄得人人都想绝了它。顺着王小波的立场的读者,谁都觉得这样对待一只保持着自我尊严的猪,实在不是首善之举,但身临现场的话,大多数人决不会比那个手持五四式手枪的指导员手软。这是在场和不在场的问题。生活也真是因此类而生动有趣,而闹热。

我在这个村子里过着无为的日子,只是觉得我的日子就该是这个样子。我和村子都喜欢安静,热闹离我们很远。世界的热闹真有点让人参不透,一些很简单的事理,却需要一次次不断地证明和反证明,跨越千百年,甚至整个人类史;像小孩玩的把戏,把一个硬币不断地抛扔出去,一会儿是正面,一会儿是反面,乐此不疲;而且,总有人在看热闹,和被别人看热闹。譬如战争。喜欢动武的人是心里空洞的人,心虚,急躁,也是最软弱的人,因为他再没有别的办法了;他在进攻别人时,就丧失了人最可贵的尊严。无论过去的我还是现在的我,某些方面也是在掷硬币,惟一的信念是,我手中还有那个硬币在。生命本身就是这样的重复,就像日出日落,就像潮起潮落,就像地球从起点到终点不断地转动。习惯性地重复着。我不是一个爱好跟人打交道的人,不敢让别人看清自己,也不希望别人知道我是谁;我的外表、脏器、年龄和对外的姓名都是一些假象。我并不一定可以看清假象背后的自己,但我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有些东西是与生俱来的,比我牙齿的坚硬更持续,比如我的简单和耐心。

一条小溪的耐心是令人敬佩的,这个村子也是。村子的身世没有谁去记录它,就连邻近几十里出现的文化名人戴表元、宋琰、林逋和巴人,都不曾做过这项工作。从附近发现的茗山后新石器时代遗址来看,这一带早在五六千年前就从事过大规模的人类社会活动。也就是说,这块土地的文明史可以追溯到这么遥远。山冈夹挤出来的这条溪流的生命史,可能更为遥远。小溪一直流到现在,村子也还是那藏在青翠山林中的一丛屋宇。炊烟,也还是最初的风格。这是作为一个村子的耐心,以及可贵的尊严。

本文节选自《没有绳墨的日子》

全文原刊于《黄河文学》2008年2/3期

朝潮,浙江诸暨人,出版有长篇小说、小说集、散文集多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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