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13章）

第13章 有缘无份 吉日完婚

正当王维想向玉真公主开口时，他的《相思》和《息夫人》已先他一步传到了玉真公主耳中。

这日，玉真公主心中烦闷，便请了李龟年、李彭年、李鹤年等三位享誉长安的乐师来玉真观中弹琴解闷。

李龟年等三兄弟个个精通音律，其中又属大哥李龟年技艺最为精湛。李龟年不仅能歌善曲，还擅吹筚篥，擅奏羯鼓，对各地音乐都精熟于心、了如指掌，人称“歌圣”。

有一次，岐王一时兴起，让各地乐工在帘帏后演奏各地音乐，让李龟年一一辨别。李龟年不用看奏乐者服饰，就轻而易举分辨出了哪是秦地音乐，哪是楚地音乐。岐王到帘后一看，果然丝毫不差。

岐王知道皇兄酷爱音乐，便将李龟年推荐给了李隆基。李隆基一见之下，甚为赏识，便将李龟年收入梨园，成为皇家乐师。

唐代流行选诗入乐，李龟年擅长创作，于诗坛新作十分留意，常将优美的诗作谱曲后演奏传唱，脍炙人口。

“不知长公主今日想听哪首曲子？”李龟年怀抱琵琶，笑着问道。

窗外阳光很好，但玉真公主却靠在榻上，眉头微蹙，神思恍惚，良久才淡然道：“不知近来有何新曲？你拣旋律舒缓悠扬的便是。”

李龟年点了点头，略一思忖，便低头弹了起来。伴随着清越的琵琶声中，他的歌声尤为悠扬：“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李龟年微闭双目，边弹边唱，情到深处时，眼角隐隐泛着泪光。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这厢，李龟年忘情而唱；那厢，玉真公主曼声而吟。一字一句，无不戳到了她的心里。她对王维，不正是这样的相思吗？

一曲终了，玉真公主却依然沉浸在缠绵悱恻的歌声中。心似乎正被一点一点掏空，取而代之的，是挥之不去、无穷无尽的爱和哀愁。

见玉真公主默然不语，李龟年思忖片刻，字斟句酌道：“如若长公主不弃，某新近还谱了一曲，或能入得了长公主之耳。”

玉真公主缓缓回过神来，压下心中的翻腾，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道：“好。”

李龟年微调琴弦，在比方才更有忧伤的音乐中，如泣如诉地唱了起来：“莫以今时宠，而忘昔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玉真公主不听则已，一听之下，顿觉心惊。

方才那首《相思》，虽然让人肝肠寸断，但那是因思念而引发的哀伤，爱意多于愁苦；但这首呢？显然是一种无声的控诉和反抗。控诉造化弄人，反抗相爱却不能相守。控诉和反抗背后，是义无反顾的毅然和决然……

这样想着，想着，玉真公主不由心中一沉，一个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沉声问道：“李乐师，方才两首新作，词曲俱佳，只是过于伤悲了些，听着教人愈发心思沉重了。不知歌词出自何人之手？”

李龟年放下琵琶，起身抱拳道：“不瞒长公主，方才两首歌词，都出自太乐丞王摩诘大人之手。”

“啊？果然如此！”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玉真公主手中的青瓷茶盏应声而落，在地砖上摔得粉碎，瓷片四溅，茶汤洒了一地。

他为谁相思？为谁落泪？若非对息夫人的痛苦感同身受，怎能写出如此痛彻心扉的诗句？

刹那间，她只觉她这些年来一点一点搭建起来的大厦，轰然坍塌。

她终于明白了，这一个多月来，王维为何一直躲着她。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却又什么都说了，什么都做了，且比说了、做了更让她痛断肝肠。

在《相思》里，他表达了对未婚妻刻骨铭心、矢志不渝的爱情；在《息夫人》里，他表达了不慕眼前恩宠、只念故人旧爱的决心。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咫尺天涯不相望，白发红颜枉断肠。”

她的心，似乎正在一点一点破碎。这心碎的声音，只有她才能听到。人生在世，本就有三千烦恼丝。如今，为了他，又新添了重重的一笔。

从推荐他府试夺魁、状元及第、再官授太乐丞……这一路走来，她一直自信她是世上最知他、懂他的识玉之人。她一直深信，她和他是有一世情缘的。

但，《相思》和《息夫人》却仿佛一把匕首，残忍地捅破了所有美好的憧憬。

原来，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一个梦。这个梦如此短暂，短暂到尚未入眠，就已醒来，尚未开始，便已结束。

原来，在他的世界里，从来没有她的立足之地。那个让他刻骨铭心、矢志不渝的人，从来都不是她！

她拼尽全力用真心换来的，到头来，竟是他的“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这世上，有的花是“红花绿叶两相欢”，有的花却是“花开不见叶，叶出不见花”，在三生河畔花开花落，一世无缘。

她和王维，是否就是这样的“花开不见叶，叶出不见花”？他俩之间，是否从一开始便已注定有缘无份？是否即便请皇兄强行赐婚，也只能得到他的人，却终究得不到他的心？

虽然她深深地爱着他，但如果爱情需要乞讨，需要强求，那么，她宁愿不要！因为，这是她身为大唐公主最后的尊严。

如果命中注定没有尘缘，那么，就放开双手，不如归去罢，就让那花归花，叶归叶，尘归尘，土归土，再也不受任何红尘纷扰。

几天后，在淅淅沥沥的细雨中，王维撑着一柄油纸伞，缓缓迈入玉真观。

当一袭青衫、清风朗月的他，再次站在她面前时，她恍惚觉得，他俩都回到了两年前的那个春天。

那一天，他妙年洁白，风姿都美；那一天，她喜逢华诞，春风得意。

那一天，他为她弹奏《郁轮袍》，如泣如诉；那一天，她接过他呈上的《洛阳女儿行》，细细品鉴。

那一天，他是意气风发、志存高远的翩翩君子；那一天，她已认定，这一生，他必定蟾宫折桂，前程似锦。

如今，两年过去了，似乎一切都变了，又似乎什么都没变。

变的是她，不变的是他。

他对她的知遇之恩，一直心存感激，不曾变过；而她，多么想让他爱上她，让这份感激之情转化为男女之爱……

如果她愿意放手，那么，恩情还在。如果她不愿意放手，那么，他可能从此紧闭心门，再也不会对她展露笑颜……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藤杖一条，提得起才放得下；禅门两扇，看不破便打不开。

握紧拳头，手里什么都没有；松开十指，反而拥有了全世界。

此时此刻，也许是此生最后一次表白的机会。她不是不想说，只是，他一次又一次拒人于千里之外，她的心早已凉透了，除了将这份感情强压在心底，又能如何？

沉默半晌后，她黯然神伤，幽幽地叹了口气：“摩诘，能否再为我弹奏一曲《郁轮袍》？”

自认识王维以来，她一直以“王君”相称，这是她第一次叫他“摩诘”，或许，也是最后一次叫他“摩诘”。因为，今日或许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

从走进玉真观见到她的那一刻起，王维就感觉到了她的异样。今日的她，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神采飞扬，眼角眉梢，只剩无尽的落寞和惆怅。

王维心中一沉，面上却不露出什么，只是向她深深行了一礼：“微臣遵命。”然后，取过琵琶，从容落座，就像两年前那样，从容不迫地弹奏起了《郁轮袍》。

和两年前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只为她一人而奏。

在他时而清越、时而激昂的琵琶声中，她心潮起伏，久久难以平静。

“摩诘，你可知道，这一声“能否再为我弹奏一曲《郁轮袍》”，已用尽我所有力气，再也没有勇气对你说出在她心底盘桓了两年的话。”

“曾经，我以为我们很近，如今，我却无法看清近在咫尺的你。世上最遥远的距离，或许莫过于此。”

不知不觉中，一曲终了。王维放下琵琶，起身抱了一拳，良久之后，抬起头来，目光中有种复杂难辨的情绪：“公主对微臣的提携之恩、援手之德，微臣感念在心，没齿难忘。只是，微臣已有婚约在身，还请公主成全。”

一丝苦笑浮上公主疲惫的容颜，她牵了牵嘴角，想说什么，却终究只是摆了摆手道：“我累了，你走吧。”

王维话已至此，她还能怎样？在爱的世界里，爱对方更多的那个人，注定是受伤的那一个。

王维心中大惊，他万万没有料到，公主竟会如此轻易放手。原本以为自己会如释重负、欣喜若狂，但看着近在咫尺的她一脸的落寞和失意，心头又涌起一丝不忍。

“既然将爱给了璎珞，便注定只能辜负其他人了。”王维定了定神，面向公主深深地拜了下去，“多谢公主玉成。微臣在此别过了，请公主多多保重。”

说完，他缓缓转身，撑起油纸伞，消失在漫天细雨中。

望着王维远去的背影，玉真公主终于情难自已，眼泪如决堤洪水般，不可阻挡地汹涌而下，哭倒在榻旁。

她虽亲手放走了王维，但她知道，今生今世，她的心里，或许永远放不下他。在某个落雨的清晨，或者薄暮的黄昏，有意无意间，她都会想起那个曾经为她弹奏琵琶曲的翩翩公子……

即使末了形同陌路，相遇也是恩泽一场。

求得玉真公主谅解后，王维终于了却了心中大事。一个多月来的压抑沉重，终于可以放下了。他立即写信给母亲，请母亲挑选良辰吉日，准备迎娶璎珞。

王夫人自是欢喜，马上请官媒择日。官媒说，这年的九月初九是个大好日子，且又是重阳佳节，寓意小夫妻相亲相爱，白头偕老。

王夫人征求了崔父崔母的意见，崔父崔母也十分满意。于是，王维和璎珞的大婚之日，就定在了这年的重阳节。

这天，王夫人在堂前点了一炷香，向早逝的夫君说起了家中的喜事。

“处廉，今年咱家喜事连连。头一件，摩诘高中状元，第二件，摩诘当上了太乐丞，这第三件呀，再过几个月，摩诘就要迎娶新妇子了。我快要当阿家了，如果你还在，就可以当阿翁了。”王夫人絮絮说着，眼中满是喜悦的泪水。

对王夫人来说，王维成家立业，是对他父亲在天之灵的最好告慰。

确定婚期后的王维，兴奋得坐立不安。他只盼着，时光能过得快一点，好让他早日迎娶他的璎珞。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璎珞的心情，自然也和王维一样。她觉得，她是世上最幸福的女子。

不过，在王夫人和崔父崔母最终敲定大婚之日之前，当她让兴宗将红豆和丝帕带给王维时，她的心中，其实是有几分不安的。

她知道王维心里有她，但时移世易，他如今已贵为新科状元，只要他愿意，长安城中多少豪门贵族想要将女儿嫁给他？他还会像两年前来提亲时那样，一心一意只要她么？

古往今来，男子背信弃义、喜新厌旧的事，实在太多、太多。糟糠之妻尚会下堂，更何况他俩只是定亲，并未真正过门呢？

她想起了王维状元及第后写给她的那封信。信中，他告诉她，待通过吏部选试后，就立即挑选吉日成亲。可是，他官拜太乐丞后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却还迟迟没有定下婚期。莫非，莫非他有什么难言的苦衷？想到这些，她不由愁肠百结、百转千回。

爱情就是这样，越是深爱一个人，就越害怕失去他。所有的患得患失，都是因为，爱得太深。

这日，她独坐闺房，揽镜自照。小小镜台，牵动闺中女儿的情思。早起时，对着它梳理青丝、轻描远黛；闲来时，对着它伤春悲秋、排遣幽怀。

当镜台在眼前展开时，照见的或许不只是闺中女儿的美好容颜，更有斑斑驳驳的女儿心事……

正当璎珞胡思乱想时，兴宗给她捎来了王维的信。

“摩诘来信了？”璎珞心中的愁云顿时一扫而光，忙从兴宗手中接过信笺，紧紧按在胸口，仿佛信笺上有王维手心的余温。

看到璎珞和王维彼此思念的模样，向来大大咧咧的兴宗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古人诚不我欺也！”

璎珞对兴宗的话恍若不觉，顾自展开信笺，看到王维那一手飘逸酣畅的行书时，鼻子不由有些发酸。顾不得兴宗在侧，就曼声吟了起来：“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落款处，还有一行小字——璎珞卿卿如晤。

见字如面，这一刻，连日来的不安、忐忑、惆怅、落寞，通通烟消云散。璎珞只觉得胸口又酸又胀，眼中的热泪快要涌将上来，忙低下头去，急急走到窗前。

“璎珞，你知道吗？摩诘兄写这首诗时，是噙着热泪写完的。说实话，认识摩诘兄这么久了，我还是头一次看到他如此动情！”

“他是噙着眼泪写这首诗的？”璎珞不由一阵心疼，心疼过后，是深深的自责。王维如此待她，她却还要胡思乱想？

她不知道王维为了能和她在一起，独自承受着多大的压力？她只知道，她的王维，值得她用一生一世去爱。不，一生一世还不够，而是生生世世。

她记得，母亲曾不解地问她：“璎珞，这么多世家子弟上门提亲，你为何总是不肯点头？难道就没有你看得上的吗？”

她不知该如何向母亲解释。她只知道，她要嫁的那个人，那个要和她携手度过余生的人，不是看家世，不是看门第，而是看那个人本身。

那该是一个怎样的人呢？她说不清，也道不明。直到14岁那年元宵节在长安街头偶遇王维时，她心中莫名地颤动了一下。她想要找的那个人，不正是他这样的人么？

那一瞬间，莫名的，她竟有种似曾相识的幻觉。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于千万年之中，等待你所要等待的。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就这样遇见了。

因此，当王维随兴宗来她家，当她款款走到王维面前说“小女子崔璎珞见过王君”时，其实，她心里真正想说的，却是“原来，你也在这里”。

或许，是前生未了的缘，让初识的彼此，看一眼，便已万年。从此，有了这一生一世、生生世世的牵念。

此时此刻，已完全沉浸在幸福中的她，却不知道在他掀起她的红盖头之前，还有一次不测风云，正等待着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