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失去的人格

瓦西里·格罗斯曼的《生存与命运》是一部被苏共领导判处过“死刑”的书。之所以会被禁，是因为它以斯大林格勒大血战为主要创作背景，对当时的历史、道德、政治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大胆、独立而尖锐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显然，这种看法是当时社会环境所不接纳的。至于尖锐到什么地步，我们可以从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与娜佳就集中营里发生的残酷场景的讨论中看出一些端倪。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听到集中营里的故事后，发出惊叹，“哦，我的天哪，我想搞明白，斯大林是否知道这种可怕的事情？”而娜佳当时的反应是很生气，然后重复了她母亲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的话语，“哦，我的天哪，难道您不明白？就是斯大林下令杀害他们的。”在整本书里，针对斯大林的评价并不少，克雷莫夫也发表过，“斯大林的一系列缺陷都与他没有受过哲学教育有关”等言论。所以说，就当时的政治背景来看，这本书不被禁，反而是比较奇怪的。

一开始我最喜欢的人物是在集中营里被称为“怪人”、“疯子”的托尔斯泰主义者伊孔尼科夫和性格孤僻，敏感，难以与人相处的娜佳。后来我又喜欢上了娜佳的爸爸，即核物理学家斯特拉姆，然后因为娜佳的城府，弱化了对她的喜欢。起先，娜佳在我眼里是很有魅力的，她虽然年纪小小，可看问题很有见解，总是一针见血，直接道真相。伊孔尼科夫出场的次数可以说是极其有限，但个人认为他在书里担当着“思考者”的重要角色，他谈论关于什么是善？谁需要善？谁施予善？有没有适合所有人、所有民族、所有生活状况的共同善？这些分析都是很能引发我们思考的。至于斯特拉姆，他绝对是小说里最具独立人格的人。

斯特拉姆整个人生际遇的变化，充分证明了政权的强大力量。国家和人民，一会儿把他捧上天，视他为极其重要的科学家；一会儿把他打入地，连工作都没有着落。打入地狱时，他有焦灼不安，有恐慌无助，但始终没有丢失内心的坚守，充满魅力的独立人格，让我们在阅读之后肃然起敬。当然，斯特拉姆对斯大林也有着自己的判断，他十分气愤大家将斯大林的名字遮蔽了列宁的名字，感到不可思议，竟然有人把斯大林的军事天才与列宁治国的智慧相提并论。而唯一遗憾，但作为人性弱点中可以原谅的是，他自从成为了一个有势力的人，就渐渐失去了内心的自由，做了些可怜而不光彩的事儿。好在，善于反思的他很快领悟到，与一个小人物的正直和纯洁相比，一切都是渺小的，无论是从太平洋到黑海岸的王国，还是整个科学。在之后的日子里，他总是提醒自己“要每日每时、年复一年地争得自己做人的权利，做一个善良正直的人的权利而斗争。在这场斗争中，既不能自高自大，也不能有虚荣心，需要的只是谦虚”。这也是我很喜欢斯特拉姆的原因之一，他没有纵容自己的阴暗面发展。的确，“一个人遇到危险走投无路时，不应该惧怕死亡，如果他想不失去人格，就不应该害怕”。虽然在面临实际情况时，我们或许根本做不到，但至少也应该明白。

回过头来，继续聊聊伊孔尼科夫的一些引人深思的观点。伊孔尼科夫亲眼见到过一位被捕的农妇，身着破破烂烂的衣服，脖颈上青筋突起，一双黑黢黢的双手，妇人在饿疯了之后，吃了自己的两个孩子。在见证了太多苦难之后，伊孔尼科夫坚决主张被看作荒唐而可笑的超阶级的道德标准，认为哪里有暴力，哪里就充满痛苦，就要流血。他目睹了农民的特大苦难，认为推行集体化就是为了善本身，他不相信善，只相信人有善心。之后，他就“善”的定义，作了大量的解释说明。比如，他认为“一切都在分裂再分裂，善已经产生在宗派、种族和阶级圈子。所有处在封闭曲线外的人已经不能进入善的圈子”；“善在失去全民性的同时，宗派的、阶级的、民族的、国家的善均力图赋予自己以虚假的全民性，以便证明自己同所有对他来说是恶的人作斗争是正确的”；“人的历史并非一场善极力战胜恶的大战。人的历史是一场强大的恶极力把人性的种子碾成齑粉的大战。但倘若今天人性没有在人身上被扼杀，那么恶已经不能取胜。”只可惜，伊孔尼科夫最后的结局还是太惨，被别人当作老白痴、懦夫之后枪决了。但是他对善的理解和讨论，却留在了读者的脑里心里。

此外，小说里的“女人们”、“母亲们”也深深的感动了我。是的，所有人面对在战争中失去儿子的母亲都是有愧的，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面对失去儿子的母亲试图证明自己无愧是徒劳的。而妻子又是什么呢？或许只有在生命即将毁灭的痛苦时刻，很多人才会意识到，妻子不同于睡过的随便哪个女人，就像克雷莫夫最后的领悟。妻子是为了能见他一面，哪怕只是半个小时，她宁可花费几年时间的女人，是所有人都嫌弃他，却始终不离不弃的那个女人。

最后，借用小说里的一段话结尾。“世界的命运，历史的劫难，国家的愤怒，斗争的荣辱，这一切却无法改变那些真正的人。无论等待他们的是劳动的荣光，还是孤独、绝望和贫穷，是劳改营还是死刑，他们仍然像人一样生，像人一样死，而那些已经死去的也死得不失人格。他们悲惨的、永恒的、人性的胜利正在于此，他们以此战胜这世界上过去的和将来的，已经来临的和即将逝去的宏伟而非人的一切。”仅以此，献给小说里所有的英雄，所有的抗争，所有灵魂里有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