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四十七回)[上篇]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四十七回)[上篇]

回目:苗青贪财害主  西门枉法受赃

上篇

中国历史发展到明朝,皇权专制的制度设计更趋于完善,对言论的打压即愈发严厉。但又因为商业资本在宋朝兴起,到明朝已经建立较稳定的利益阶层,形成市俗化社会,人们的生活更加多元,这在传世名画《清明上河图》中有非常生动而写实的再现。也即是,街头茶坊民间艺人的口头野史演义,进化催生出了文人长篇白话小说创作,而大凡新生事物,必然要经过一个草创与接受的阶段。初生的长篇白话小说,即因大众化而难登传统载道文学的大雅之堂,又因情色和影射内容而成为言禁高风险职业,从一开始几乎都是以匿名的方式写作,《金瓶梅》的作者亦然。这一回应该是《金瓶梅》小说中,假借宋朝而实写明朝的官僚体制,讽刺与揭露得最尖锐的一个回合,它不但在故事情节的铺展上,也在故事的忽然插入上,俱显其惊心动魄性。卜键在《摇落的风情》相关这一章介绍,根据哈佛大学的韩南教授研究,兰陵笑笑生是将一个包公侦探推理故事,经过特别改造,才成为小说中这个由市井情仇发展到体制性贿赂枉法的暗黑版本。

话说江南扬州广陵城有一个家财万贯的苗天秀员外,年龄四十岁,平时颇好诗礼,妻李氏身染痼疾,有一个待嫁女儿。苗员外用三百两银子又娶了妓女刁七儿,纳为侧室,宠嬖无比。一日,有自称东京报恩寺老僧,因为堂中缺少一尊镀金铜罗汉化缘来此,苗员外不吝,施银五十两,老僧致谢临行说,员外左眼下有一道死气,此年有大灾,切勿出境,戒之。半月后,苗员外偶游后园,见家人苗青与刁氏在亭侧私语——小说交待模糊,不知二人真有勾奸否,怒将苗青痛打了一顿,要赶出家门。苗青转央亲邻再三才留了下来,却怀恨在心。又苗员外有表兄黄美,举人出身,博学广识之士,在东京开封府做通判,也就是古典公案小说中神探包公的官衙。表兄写信来邀请苗员外到东京,一是游玩,二是择机谋其前程。苗员外得书大喜,忘了老僧的告诫,因对妻妾说:久有此意,无由得便,今表兄相招,实慰平生之意。妻李氏劝阻说:前有老僧嘱咐,又何况抛下幼女病妻,去京甚远,家私沉重,前程又不明,“不如勿往为善”。这苗员外哪里肯听,反怒叱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桑弧蓬矢,不能邀游天下,观国之光,徒老死牖下无益矣。况吾胸中有物,囊有余资,何愁功名不到手。此去,表兄必有美事于我,切勿多言!”书生之偏执、之愚妄大多如此,小说文字老辣,于不动声色中讽刺得深刻如画。

苗员外不听劝阻,抛下老妻小妾和幼女,分付家人收拾行装,打点两厢金银,一船货物,带上小厮安童并苗青,择日从扬州马头雇船起行。数日后,到地名陕湾的地方,正值秋末冬初,水天险恶,苗员外看天色已晚,便命泊住船只。不料苗青怀恨,要谋害苗员外,再谋死病妇,家产连带小妾刁氏都为所有。加之所搭船的两个船家艄子陈三、翁八,又是不善之徒。三人秘谋,是夜阴黑,苗员外和小厮安童在中舱睡觉。时近三鼓,苗青在外连叫有贼,苗员外梦中惊醒,探头舱外,被陈三利刃刺中脖下,推入洪流波涛里。那安童惊惶而走,吃翁八一闷棍打落水中。三人均分银子各一千两,考虑到两个艄工到市面上发卖这么多货物,必然引人怀疑,因此两个艄子只均分了金银和衣服之类,就撑船回去了。苗青另搭船只,将货物载至临清马头,钞关过后,卸货在清河县城外官店内。苗青又见了扬州故旧商家,只说家主后船便来,在店发卖货物。这段前情是典型的早期公案小说风格,亦有《水浒传》的影响。常言“人便如此如此,天理未然未然”,小厮安童虽被闷棍打落水中,幸得烂命不死,被一个渔翁救起,问其始末,安童哭诉:主人遭难,不见下落,如何回得家去,愿随公公在此。于是,在老翁家安顿下来,慢慢打听贼人。

并未过多久,正是年除岁末,渔翁带安童于河口卖鱼,撞见陈三、翁八在船上饮酒。渔翁教安童具状告到巡河周守备府内,守备见无赃无证,不接状子。安童又告到提刑院,夏提刑见是劫杀人命,即差缉捕随安童前往,将陈三、翁八拿获到案,二人还没用刑就具实招供了。夏提刑监下三人,差人访拿苗青,却因元宵节放假两天,提刑官吏都没上班。有衙内人通风报信给苗青,苗青暗藏到经纪人乐三家。这乐三恰就住在狮子街韩道国隔壁,老婆与王六儿交厚,知道王六儿是西门庆外室,便写了说帖,封下五十两银子,两套妆花段子衣服打点,王六儿喜欢的要不的,答应下来。到十七日日西时分,王六儿见到玳安夹着毡包,骑着头口,赶紧拦下,如此如此一番,又拿帖与玳安看。玳安老油条一枚,自然知道轻重,也知道如何拿捏才有油水,道:韩大婶休管,不要把这事看轻了,如今衙门监着的两个船家供出他,官家要拿他哩,“拿过几两银子来,也不勾打发脚下人哩。我不管别的帐,韩大婶和他说,只与我二十两银子罢。等我请将俺爹来,随你老人家与俺爹说就是了。”这是一个人命关天的大案要案,中间肯定有不少油水。玳安的意思是,我也不管你王六儿和西门庆得多少,要我在中间传这个话,就拿二十两银子来。这明显是敲骨吸髓,但这还只是主子西门庆的预先排练。王六儿笑道:“要饭吃休要恶了火头。事成了,你的事甚么打紧,宁可我们不要,也少不得你的。”王六儿只是虚与委蛇,虽然口头答应,却不说数字。玳安本性聪明,哪肯罢休,道:“韩大婶,不是这等说。常言‘君子不羞当面’。先断过,后商量。”王六儿还要留玳安吃酒,玳安知道吃人家的嘴短,借口吃红了脸回家不好交待,后为给王六儿面子,只吃了一瓯子就走了。玳安先随西门庆在外闯荡江湖,后又随在官场耳闻目睹,可谓见多识广,自然已非昔日的小厮,这为《金瓶梅》大结局,玳安升级为西门安,继承西门府家业早下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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