酥油泡螺:西门庆的性与美食

酥油泡螺:西门庆的性与美食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六十七回)[上篇]

回目:西门庆书房赏雪  李瓶儿梦诉幽情

西门庆归到后边,因连日过于辛劳,睡到第二天日高还未起来。来兴儿进来请示,说搭彩棚的匠人等在外边,拆不拆?西门庆骂道:拆就是了,来问怎的。兰陵笑笑生很准确地把握了西门庆失爱后的空虚烦闷,彼时忙乱还没有感觉,此刻轻闲下来便烦躁顿生。书中没有多一字描述,而是借骂来兴儿,便将西门庆当下的心情真实生动地表现了出来,真是大手笔。玉箫又进房说天气阴重,月娘便不让西门庆起床,道:辛苦一夜,天也阴重,多睡一会也好,慌的老早扒起来做甚么,就是今天不往衙门里去也罢了。西门庆说只怕翟亲家那边来人要讨回信,月娘说也罢,我去叫丫鬟熬粥等你吃。西门庆终究还是起来,也不梳头洗面,披着绒衣毡巾,径走到花园书房中。如果抛开西门庆淫乱无度的一面,这个人其实是有很多优点的,聪明帅气自不必说,连儒家五常仁义礼智信,几乎一样不缺,又懂得人情世故,甚至还能吃苦耐劳,无怨无悔,这个家所以能够发达,全依赖西门庆的不懈努力,在一些正经批评家笔下,就是很会钻营。西门庆与月娘的对话充满人世温情,亦是天下正常夫妻之情的白描,如果不是发生了那么多事,一定让人感动。兰陵笑笑生有一个菩萨心肠,看透世相,金针渡人。

藏春阁又似乎是另一番景象。房中是地炉暖炕,黄铜火盆,明间摆着夹枝桃,各色菊花,瘦竹幽兰,间及笔砚瓶梅琴书,无不温暖潇洒,却更反衬出一份幽寂。西门庆使王经去叫来安儿请应伯爵来,又得知剃头的小周儿来了,便叫来教他梳篦头发,按捏身子。不一时,应伯爵头戴毡帽,身穿绿绒袄子,脚上穿了一双旧皀靴,掀帘子进来唱喏。西门庆问他如何这身寒酸打扮,伯爵称外边飘雪花儿好不寒冷,昨晚回家鸡也叫了,今日白扒不起来,不是去叫,我还睡哩。伯爵又奉承西门庆:哥好汉,还能起早,若是我成不的。这句话正说中西门庆心事,引起无限感慨,道:我怎得个心闲,自从发送你嫂子去了,又乱着接黄太尉,念经,直到如今,今日房下倒说辛苦了,叫多睡会,我又记挂着翟亲家人来讨回书,又看着拆棚,二十四日又要打发韩伙计起身,丧事费劳了人家,亲朋也罢了,士大夫官员不上门谢孝,礼也还不去。世事艰难,又要支撑诺大家庭,可想男人难做,由此可知。吴月娘还约表同情与理解,其他小妾就缺少了这份用心,亦不知有多少读者能够体会。幸亏西门庆还有应伯爵这个体贴的兄弟,一番话说得西门庆暖暖的,道:正是,我愁哥谢孝这一节,只摘拨谢几家要紧的,其余相厚的,若会见告过就是了,谁不知你府上事多,彼此心照罢。我特别欣赏应伯爵的这句话,人生在世,都不要刻意而为,那会非常累,即使朋友相交,也最好“彼此心照罢”。话虽如此讲,这个道理人人也都懂,困难的是,哪个人又不是被欲望困在一偶,身不由已,这就是生命的困惑,万年也无解。

西门庆和应伯爵正聊着,画童儿拿进两盏酥油白糖熬的牛奶,伯爵取过一盏,直叫好东西,呷在口里香甜美味,几口就吃没了,又叫西门庆赶紧吃,倒也滋补身子。西门庆待篦了头,又教小周儿替他掏耳,对伯爵说你吃,停会我吃粥。伯爵得不的一声,拿在手中又一吸而尽。伯爵难怪被众人叫应花子,人穷志短啊,伯爵不是高大上的理想人物,就是一个俗之不能再俗的穷小子,肚子比姿态重要。西门庆掏耳毕,又叫小周儿拿木滚子滚身上,行按摩导引之术,伯爵问:哥滚身子通泰自在么?西门庆道:不瞒你说,我晚夕身上常发酸,腰背疼痛,不着这般按捏,通了不得!这是一个惊人的伏笔,暗示了西门庆的死期已近。但在兰陵笑笑生笔下,又显得那么不经意,用书中夹批话讲:“映死期,用笔总是草蛇灰线,由渐而入。”应伯爵当然不知道,说你这胖大身子,天天吃这等油腻厚味,岂无痰火。西门庆道:任后溪(太医)也常说我虽然身体魁伟,而虚之太甚,还送了我一罐百补延龄丹(中国较早的中成药),说是林真人做与圣上吃的,教用人乳常清晨服,这两天心上乱,还不曾吃,你们只说我身边人多,终日有此事,自从他死了,谁有甚么心绪理论此事!西门庆也算是实话实说,自李瓶儿死后,虽与奶子如意儿搞上,性生活依然是减少了,其一是忙乱,其二是心里还在痛惜中,自然减少了性趣。其三是兰陵笑笑先暗示西门庆已经因暗疾有些不行,因故后来在性事上每有惊悚的变态施虐行为,这又进一步促进西门庆的死期,自作孽不可活,这是人生的铁律。

韩道国此刻进来,作揖坐下,说各家都来商会过了,船也已经雇下,准定在二十四日起身。西门庆分付叫甘伙计记下各家帐目,兑了银子打包。又问明两边铺子卖下银两,共计六千两,先兑二千两一包着崔本往湖州买绸子去,余下四千两交韩道国与来保往松江贩布,赶过年头水船回来。这趟生意看来主要以西门庆为主,除了有干亲家乔大户一家,也还有另一些人家入股分红,这应该是中国早期资本主义经济的运做模型。韩道国又提到,自己的差役在郓王府,要正身上直(服劳役),不纳官钱如何处?差役是官方强制性滩派的劳役,没有报酬,但可以用银子来抵扣。西门庆也不敢,或不能破坏这个法规,只是可以以权谋私,少纳官银,说:怎么不纳官钱?想来保也不郓王府当差,每月只纳三钱银子。韩道国说保官儿多亏了太师老爷在那边文书上注明,便不敢缠扰,小人是祖役,勾当不了。西门庆便也叫韩道国写个申请揭帖,我央任后溪到官府中替你向王奉承说说,把你名字注销,只远纳官钱罢。在这简单的对话中,埋伏了诸多玄机:一是说明了韩道国与来保同服差于郓王府,从而为两家后来结亲等事设下伏笔;二是此次减免韩道国的差役,也为西门庆死后,韩道国所以能拐财,然后逍遥远走它乡,提供了契机。亦从此处不难看出,古代封建统治者所以有差役之设置,不但为其提供了无量数的免费劳动力与差银,更有如户籍薄一样,可以将人民永远捆绑于乡居之地,这绝对是一个天才的统治发明,而随着商业资本自由本性的发展,终于逐渐冲毁了这道封建统治的堤坝。韩道国感激不尽,应伯爵也说:哥,你替他处了这件事,他就去也放心。照应后来情节,这个回答是一个神来之笔的讽刺,兰陵笑笑生的反讽运用得机智敏慧,炉火纯青。

小周儿滚毕身上,得赏三钱银子,吃了点心才去,可见古代大户人家对手艺人还是讲礼数的。西门庆又使王经叫来温秀才,左右放桌儿拿粥来,再叫来陈敬济一道吃粥。众人吃毕,韩道国起身去了,温秀才从袖中取出给翟管家回信初稿,西门庆看毕,即令陈敬济从书房取来谢礼等人事,同温秀才封了,回信誊写到锦笺弥封,印了图鉴,另外封了五两银子与信使。没过多大一阵,只见雪越下越大,西门庆来了兴致,留温秀才在书房赏雪。郑春在暖帘外探头,被叫进来,手内拿着两个盒儿,举的高高的,跪在当面,说是月姐亲手拣了叫送来孝顺爹。揭开,一盒是果馅顶皮酥,一盒是酥油泡螺儿,特别是后者,正是亡妾李瓶儿最拿手,西门庆最难忘,又算是《金瓶梅》全书中最知名的美食了。兰陵笑笑生最喜欢用这些小细节来互相照应,比如一些小物件、小环境、小情节,甚至人物的部分性格特征等,形成一个个不断螺旋叠加效应,以此增强小说的内部张力和趣味。西门庆表示了感谢,应伯爵却先捏了一个放在口内,道:好呀,我正要尝尝,死了我一个会拣泡螺儿的女儿,如今又有一个女儿会拣了。应伯爵又捏一个递与温秀才,入口而化,温秀才大赞非人间可有,沃肺融心,实上方之佳味。西门庆又问小盒内是甚么,郑春悄悄跪近西门庆跟前,递上盒儿说是月姐捎与爹的。西门庆放在膝盖儿上方揭开,早被应伯爵一手挝过去,打开是一方回纹锦,同心方胜挑红绫汗巾儿,里面裹着一包亲口嗑的瓜仁儿,这应该是宋明时期最香艳的挑情物了。伯爵把汗巾儿掠与西门庆,两把就将瓜仁喃在口里吃了,西门庆反映不及,用手夺时,已经所剩无几,便骂怪狗才没人心。伯爵装疯卖傻,道:我女儿送来,不孝顺我,再孝顺谁?我儿,你寻常吃的勾了。西门庆嘴上笑骂一句,心里其实很享受这份兄弟无间的笑闹,只得一面把汗巾收入袖中,分付王经把盒掇到后边去。

不一时,西门庆和应伯爵正吃酒,玳安来报李智、黄四送还一千两银子来了,余者再宽限些日子送来。应伯爵不高兴了,极力打破,说这两个光棍在外揽的债多了,只怕往后收不回,昨日徐内相发恨,要亲往东平府自家抬银子去,只怕老牛箍嘴箍了去,难为了哥的本钱。想当初李智、黄四借银子时万般来求应伯爵,幸亏伯爵援手说情,也收了中介费,西门庆才答应,如今有了银子,就忘了恩人,竟然也不向应伯爵吱会一声,可见这二人确是该骂的小人。自然西门庆不怕,道:我不怕他,不管甚么徐内相、李内相,好不好把他小厮提在监里坐着,不怕他不与我银子。曾几何时,“拿到衙门里拶一拶”几乎成了西门庆的口头禅,此刻再次听到类似的“提到监里坐着”,由不得成为后世政治正确的道德评论家们的把柄,坐实了“滥用公权,作威作福”的罪名。其实,西门庆此话难免夸张,恐吓的意思更多,读者何时看见过他无理将人拿到衙门里拶过,而真拶过的又莫不罪有应得,比如第三十四回用夹棍惩治几个小流氓,第三十八回打板子惩治韩二捣鬼,即使是第二十六回针对下人来旺儿,第三十五回拶下人平安儿,又莫不咎由自取。这绝非是有意为西门庆开脱,而是想告诉读者,人生不易,世事万物都非完美,具体到每一个人,都是有血有肉的社会人,我们应该立体地去看去评价,而不能简单划一、非黑即白地去下判断,这在整个《金瓶梅》小说中,可以说兰陵笑笑生随时随地都在敲打着我们的片面认知。

果不其然,黄四还钱也是有求而来,只因老丈人一场人命官司,对方又是专与强盗做窝主的有名土豪,求西门庆帮忙与官府说情。说时,黄四又磕下头去,向袖中取出一百石白米帖儿,腰里解下两封银子儿,递与西门庆。西门庆说我那里要你这钱,勉强答应下来,不但不肯收米帖和银子,而且还准备事成倒贴买礼儿谢人。西门庆是已经名存实亡的“十兄弟”老大,兄弟有难老大出头是情理所在,也是西门庆尚存人情世故的体现。二人正说着,应伯爵从角门出来,当着黄四面对西门庆说:哥休替黄四说人情,闲时不烧香,忙时抱佛腿,昨日哥这里念经,连茶儿也不送,也不来走走儿,今日还来说人情!黄四赶紧与伯爵唱喏,说好二叔,你老人家杀人哩!因这件官司忙走了半月没得闲,昨日府里领了这银子,今日就来交还,随便央说此事救俺丈人。黄四所言是真是假一时难辨,应伯爵看着一百两雪花官银放在面前,这可是官场中人的“衣食父母”,一时也不便多说,只问西门庆:哥,你替他去说不说?西门庆道:我与雷兵备不熟,还要转央钞关钱主政替他说去,到明日我买分礼谢老钱,又收黄四礼做甚么?伯爵道:哥,这等就不是了,难道说人情还要陪出礼去谢人,也无此道理,恰似嫌少一般,依我收下,虽你不稀罕,明日谢钱公也是一般。应伯爵又转向黄四道:黄四哥听着,看你外父和小舅子造化,这一回难得两个都没事出来,老爹恒不稀罕你钱,你总得在院里大摆一席酒,请俺们耍一日。应伯爵所以要说此话,有四层意思:一是拍西门庆马屁,替西门庆说不便说的话;二是黄四不懂人情,伯爵不愿意就轻易便宜了黄四,有意敲打;三是顺便也可满足了叫化子的口腹之欲;第四层最隐晦,何尝又不是有意为黄四搭了一个下台阶梯,让黄四正好借机亲近西门庆。应伯爵此中多层妙意,读者自当细细领会。黄四赶紧顺梯而下,一口应承,并承认自己为这一场官司昼夜奔忙,总寻不出个门路,老爹再不可怜怎了!伯爵道你搂着他女儿,不替他上紧谁上紧。西门庆被伯爵说动,但也仅收了礼帖,礼物还令他拿回去,又叫来玳安分付,明日同黄四领了书信一路去。黄四同玳安出来,玳安又去找玉箫要盛银子的搭连,不想回来半路上,从搭连里还抖出三两一块麻姑头银子来,玳安褪入袖中,也算发了小笔横财,亦可见玳安的狡诈形象。

西门庆在书房教温秀才修了书,付与玳安。又见门外雪花纷纷扬扬,犹如风飘柳絮,乱舞梨花,便教另打开一坛双料麻姑酒,春鸿用布甑筛上来,郑春在旁弹筝低唱。众人赏雪饮酒、听曲掷骰玩耍,来安儿后边拿来几碟果食,内有一碟酥油泡螺,又一碟用桔叶裏着的黑黑团儿,应伯爵闻着喷鼻香,吃到口犹如饴蜜,细甜味美,却不认得。西门庆介绍,是用各样药料蜜炼,然后滚在杨梅上,外用薄荷、桔叶包裹,名唤衣梅的便是,每日清晨噙一枚口内,生津补肺,去恶味,煞痰火,解酒剋食。这自然让应伯爵开眼了,还教王经拿张纸儿来,要包两丸儿到家捎与老婆吃,这也是应叫化的可爱处,大凡有好吃的,常不忘打个小包带回给家里大小尝鲜。闲谈中,又说到郑爱月亲手炼制的酥油泡螺,西门庆悲从中来,伯爵打趣道:愁甚么,死一个会拣泡螺孝顺我的女儿,如今又钻出个女儿会拣了,偏你也会寻,寻的都是妙人儿。这一奉承,西门庆烦恼没了,笑的两眼没缝儿,赶着伯爵打,温秀才在旁只是掩口而笑。饮勾多时,应伯爵临别还不忘为黄四说情,提醒西门庆,明日早教玳安去替黄四下书。西门庆道:你不见我交与他书,明日早去。读此不经意细节,多少读者可能都会马虎放过,我却每常特别关注,百感交集——天生万物,人不是最好的物种,也绝非最坏的,更何况人性幽微,多受制于大环境小环境的影响。兰陵笑笑生真是一个对人生有着仔细与深刻感受的可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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