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帆《留灯》
留灯
一
当王华最初被选中为《非诚勿扰》第七百八十四期男嘉宾的时候，他完全没有预料到，在他出镜后仅四十八小时的时间里，同时包括着他的名字和《非诚勿扰》这个名字的新闻头条，会以一百五十万的搜索指数跃居百度搜索风云榜榜首。
“你长得帅，有气质，在美国留过学，会说英语，法语，西班牙语，又会弹吉他，还喜欢法国电影，看别人看不懂的英文书。肯定会有大片的女嘉宾喜欢你啊。去吧去吧。就当是去体验一下上相亲节目喽。我就是想看看最后究竟会有多少女嘉宾为你留灯。”和他在上海AECOM建筑设计部同处一个团队的一个女同事这么怂恿他。当时他和两个女同事正在公司楼下的咖啡厅里吃午饭。当她们一如既往地乐此不疲地讨论着为广大女性同胞所喜爱的晚间电视节目的时候，话题突然转到了他的身上。
“不是吉他。是贝斯。爵士乐贝斯。”王华如此回应道。
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当天下午六点下班之前，办公室里所有的女同事和大部分的男同事，甚至包括一些一直对王华的女性吸引力暗暗怀有嫉妒情绪的男性下属，都一致达成了统一意见：王华应该上非诚勿扰。在那天下午他走到办公室正中央的饮水机前所接的三次水里，每一次他都能强烈地亲身感受到这种羊群效应的扩张：更多的向饮水机投来的眼神和更多的窃窃私语。王华立刻明白他上非诚勿扰已经成为了既定的事实，而同事们的想法是心照不宣的：他们想看看究竟会有多少女嘉宾为他留灯。
这实际上也是第七百八十四期非诚勿扰节目组的节目编导和艺术总监两个人一致的想法。当时的非诚勿扰在经历了平稳,毫无新闻的一年之后,整个节目陷入了停滞,收视率开始出现自2010年整改以来的第二次大幅度下滑。投资方立刻为新一季的非诚勿扰注入了新鲜的血液，请来了业界以创新理念和打造高收视率而小有名气的李总监，下达的指令只有一个：提高收视率。实际上，非诚勿扰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在社会反响和花样翻新上陷入了瓶颈。一年以前的收视率也只是因为神秘猫女的设计，观众打男嘉宾的意外事件还有几个主持人微博的短暂热炒才得以勉强维持。原节目组的赵编导和新来的李总监两个人为此着实头疼了一番。而当他们看到王华的照片和个人资料时，折磨了两个人几个礼拜的头疼顿时不约而同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两个人相聚在办公室里相视一笑，立刻心领神会。振兴收视率的新卖点就这样产生了：他们要打造一个节目开播以来留灯最多的金牌男嘉宾。
二
王华走进节目组办公室的那天，他上身穿着一件Hugo Boss纯白衬衫，领口处的前两个纽扣打开以调和衬衫本身的正式，同时衬出里面浅灰色的T恤所形成的浅色搭配效果，下身一件American Apparel修长款卡其色休闲裤，一双Cole Haan深褐色牛津鞋和裤子的颜色相匹配，并且和裤子的休闲相平衡。在他穿过楼层，走到赵编导的私人办公室的路上，共有八个女人，三个男人从布满公文夹，宣传册的办公桌上抬起头来盯视他，平均盯视时长超过五秒钟，其中有两个女人的眼神从他进入视线开始便一直跟随着他，直至他把中指指关节敲在挂有赵编导名牌的门上。
在之后的短短十分钟里，王华的穿着，跨进门时的步姿，眼神接触以及言谈举止，无一不向赵编导和李总监两个人再次确认了这个人便是会拯救他们节目收视率的一个开始的事实。
“就这么说吧。你和其他男嘉宾会不太一样，我们想把你打造成节目开播以来留灯最多的男嘉宾。”李总监并不打算向王华坦白，他们想把他推为新闻热点，以此来提高节目收视率的想法。他还不确定王华是不是一个喜欢上新闻的人。
“随便吧。”王华瞥了一下嘴，耸了耸肩。
赵编导和李总监在王华对面的沙发上相互看了一眼，眼神当中透露出些许的疑惑。他们在推测王华究竟是刻意做出无所谓的态度，还是并不明白所谓“打造”会意味着怎样的大量准备工作。
“我是被同事怂恿来报名的。而且我自己也只是想知道上相亲节目会是怎样的一种体验。”王华又加了一句。
“那就来体验一下当留灯最多的男嘉宾吧，哈哈！”李总监露出了他那用于建立亲和感屡试不爽的笑容。
在接下来的讨论中，王华立刻就体会到了，编导总监二人所说的“打造”究竟意味着什么。
首先，在新一期的非诚勿扰当中，他们两个人想要大胆地尝试直播的形式。没有剪辑，将节目过程最为直接完整地展现给观众。这就意味着大量的提前准备工作，以确保没有任何差错出现。和女嘉宾提前协商以确保留灯这种绝对会爆出丑闻的做法被完全刨除在考虑范围之外。
之后，李总监从桌子的一个抽屉里拿出大概十页左右的A4纸。
“首先，有些家庭作业需要你去做。不用紧张，并不多。就是一些我们总结出来的比较重要的女嘉宾资料。”
“二十四个女嘉宾？”王华皱了皱眉。
“不不不。怎么可能！我们想的是，单纯以你的条件来说，这并不是恭维，你确实是一个少见的异常优秀的男嘉宾，以你的条件来说，留住十盏灯，不，甚至十五盏灯都可能是轻而易举的，只要不犯什么明显错误。然而我们的节目里，有五个左右的女嘉宾留灯率是很低的。就是那种女神级别的，你明白的吧。有几个还是网络红人，不下一番功夫，我觉得，她们是很难决定留灯，和男嘉宾牵手的。我们希望你能把她们也拿下。“
王华突然觉得“拿下”这个词很好笑，但终归忍住没有笑出声。
“是的是的。其实我们节目开播以来，历史上留灯最多的记录是十八盏，是吧。我们实际上是希望，你能突破二十盏灯。甚至，我是说如果有这种可能性的话，是吧。甚至，也许能把二十四盏灯全留住。那样就真的是创造历史了。”赵编导提了提他的眼镜框，看了看李总监，如此附和道。
“额……“王华像是因为“二十四”这个数字本身受到了些许惊吓，“我就不能做我自己么？我是说……”
“当然当然。你当然应该做你自己！我们完全没有为了节目而制造任何虚假的想法。非诚勿扰毕竟是一个相亲节目。恋爱当中是不应该有任何虚假的，是吧。我们当然也这么觉得。我们只是希望你能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出来，是吧。”
“这并不是虚假，而只是改进展现方式。”李总监打断赵编导，如此总结道。
王华不禁想到不完全的展现和虚假究竟能有怎样的区别。
“而且人们在恋爱当中都是会相互了解的。这就是我们希望你去做的一点。去了解这些女嘉宾。因为毕竟你是来相亲的。对女嘉宾有兴趣，想要了解她们，这不是很自然的事情？而且这其实没有多少工作量。看起来有十页的内容，其实就是翻一遍，了解一下就好了。主要就是这五个女嘉宾过去问过的一些问题，给你总结了出来。就是让你对她们可能关心的一些问题，有个心理准备。“
王华沉默着点了点头。
“那么接下来是重头戏——VCR。我们看过了你的个人资料，可以说几近完美，只是有几点细节我们想要确认一下。”
王华想到个人资料能有什么完美不完美之分。个人资料只是对于一个人的简单介绍而已。
“你喜欢法国电影和会说法语这之间有什么直接关系吗？”
“额……算是有吧。以前上大学的时候选修了法语，然后想要看电影辅助学习，后来就逐渐喜欢上了。”
“嗯，很好。这点很好。”
“额……为什么？很好是什么意思？”
“哦，我的意思是，这点理由既不显得狂妄，足够真实，又能体现出你的文艺气质。平衡把握的很好。”
王华抿了抿嘴，保持着沉默。
“最喜欢的法国导演？”
“戈达尔。”
“嗯……他的电影太旧了。你对吕克贝松怎么看？《这个杀手不太冷》，这个认知度应该要高一些。”
“吕克贝松还好吧……“
“诶，不是有那部叫什么《天使爱美丽》的法国电影，好像很受女生欢迎。”赵编导突然插了一嘴进来。
“不不不，正因为是受女生欢迎，所以显得太娘气。还是吕克贝松吧。《这个杀手不太冷》，不是很冷门，里面又有一个硬汉形象，比《天使爱美丽》要好。”李总监回应道。
“所以你们的意思是——我在VCR里面要说自己最喜欢的法国导演是吕克贝松，最喜欢的法国电影是《这个杀手不太冷》？”王华没有想到他们会对这种在他看来根本就无所谓的细节也纠缠不放。
“不是的。在VCR里面谈论自己最喜欢的电影什么的就显得有点自恋了。我们会让主持人在不经意间问到你这个问题。”
“额……可是我最喜欢的法国导演是戈达尔。我最喜欢的法国电影是《狂人皮埃罗》。”
“戈达尔太冷门了，估计不会有一个女嘉宾知道，也许那个法国美女会知道。哦，我们的节目里有个法国女嘉宾，她是那几个留灯率极低的女神之一，这也是我们希望你能提及法国电影的原因，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法国很浪漫，这点女生的小心思，我们也是要考虑到的。”
“嘿嘿，是的。“赵编导又提了提眼镜框，看着王华笑了笑。
“但是那个法国女嘉宾也不一定会真正了解戈达尔，他的电影太老了，跟不上时代，这样不会引起共鸣，而只会让人觉得你很另类。而且并不是说你压根就不了解吕克贝松，而硬要说你最喜欢的导演是吕克贝松，这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诶，李总监。我突然想也许会有女嘉宾喜欢这种略带深沉的品味，是吧。”赵编导转过头来面向李总监。
“是会有。我并没有排除这种可能性，但是这种女嘉宾还是少只有少。而且经常说是喜欢，但真正到留灯的时候却又是另外一种情况。最关键的是这样做有故意想要追求与众不同的嫌疑，这点是大忌。”
赵编导点了点头，再次提了提眼镜框。
王华想说他们根本就不懂戈达尔，喜欢《狂人皮埃罗》和小女生的浪漫或者什么追求与众不同，略带深沉的品味根本半点关系都没有。
那之后，李总监又对他的个人资料当中的一些地方提出了些许改进意见。他学西班牙语的原因并不是西班牙语是世界第二广泛用语这种功利性的原因（因为不符合李总监想为他塑造的文艺气质的形象），而是因为他热爱旅游（他确实热爱旅游），并且他在去墨西哥旅游的时候（他确实在墨西哥生活过一个月）爱上了拉丁美洲的文化。他在芝加哥大学留学的时候经常和一个会弹吉他的室友在房间里弹爵士乐这一点得到保留（弹爵士的时候还抽大麻这一点被李总监长达三秒钟的闭眼沉默摇头而毫无疑问地否决）。他还曾经跟随一个乐队在芝加哥各地的爵士酒馆里巡回演出（实际上只试演一次之后就被替换）。而他热爱美国文学，最喜欢的作家是大卫·福斯特·华莱士这一点被“喜欢读很多英文原著”一带而过。
“这不是虚假，而是改进展现方式。”李总监突然又重复了一遍他的话。然后笑了笑。
王华点点头。
“那么接下来第二段VCR的情感经历。你在个人资料里没有提到。你有过几个女朋友？”
“额……说不好，交往过的女生有很多，很难说她们是不是我的女朋友。”
“这是什么意思？”赵编导好像突然很感兴趣，即使透过他的眼镜框也能看到他发亮的眼神。
“我是说我才刚二十六岁，并没有结婚的想法，所以我不会把她们称作我的女朋友，大部分也就是维持性关系，偶尔约会什么的……”
李总监噗地笑了一声出来，继而摇了摇头。
“这种话你是百分之一万不能在这个节目里任何地方说的。”他依旧保持着微笑，看着王华如此斩钉截铁地说道。
“为什么？”
“为什么？呵呵…“李总监和赵编导又互相看了一眼，两个人的表情中似乎都带有一丝困惑，“你会跟你交往的女生说这些？你只想和她们上床，完全没有长久交往的想法？”
“是啊。”王华如此说道。
李总监和赵编导两个人看起来更加困惑了，他们觉得王华可能还有话想说，但是没有，王华一脸正经地保持着沉默。
“额……这可能跟你在美国受到的文化熏陶有关系吧……这在中国肯定行不通……“
王华想说一个人的诚实和所受到的文化熏陶能有什么关系。
“那这么着吧，从你交往的女生里面挑出两个交往时间长一些，你认为能算作女朋友的，作为你的情感经历来录VCR。”
“哦，好吧，交往时间长的女生也是有几个。“
“那你们怎么认识的？”
“舞厅里认识的。”
李总监再次摇头。他似乎也开始变得有点耐不住性子了。
“诶，李总监。没准这种夜店小王子一样的坏男人形象反而会讨女嘉宾喜欢，是吧。”
“这种可能性很低。我们毕竟是一个相亲节目。就算确实会有女嘉宾喜欢，我们也要考虑到女嘉宾所承受的社会舆论的压力。我们毕竟是电视演出，如果女嘉宾表示想要和在舞厅里混得开，睡过很多女人，女性关系纠缠不清的男嘉宾牵手……“
“当然王华，我们并不是说对你的生活方式有什么意见，很多人想在女人当中混得开还做不到呢。“李总监暂时转向王华如此说道。
“她们也要考虑到观众会怎么看她们。而且还是回到那一点，这有刻意追求坏男人这种形象的嫌疑。“
“嗯，有道理。”赵编导默默地点头，又提了提眼镜框。
在舞厅里结识女人，睡过很多女人也是和什么坏男人的形象半点关系都没有。王华再次想。
“就没有不是在舞厅里认识的？”
“嗯……有一个是在爵士乐试演……演出的时候认识的。”
“哪国人？”
“美国女孩。”
“很好，这点非常好！”李总监总算放松了一口气。
“还有中国女孩呢？回国之后就没有认识的？”
“嗯……有一个是以前在北京工作的时候通过朋友认识的。”
“好！这样就定下来了。一共有两次情感经历。一个美国女生。一个中国女生。一个看到了他的演出，一见钟情，因为回国不得不分开。一个通过朋友认识，聊得很开，因为调离工作又再次不得不分开。很好。很精彩的经历，又不过分张扬，分手理由又都在情理之中。完美！Perfect！”
王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三
于是VCR就这样开拍了。
第一段视频内容大体如下：王华西装笔挺地走在一个办公楼里，阳光从办公楼两侧的窗户当中直射进来，照在他脸上的光芒因为后期的渲染而像是脸上抹了奶油一般明亮，王华站在办公高楼门前以准确的四十五度角向斜上方望去，王华脸上的表情是某种不失温柔的似笑非笑的严谨，王华在铺满建筑图纸的办公桌上伏案工作，王华为团队下属指导设计内容，办公大楼上AECOM标志的特写镜头，王华在芝加哥大学的毕业照，王华说法语，王华说西班牙语，王华看法国电影时脸上似有非有的泪痕的特写镜头，王华在江苏某酒吧里弹爵士乐贝斯，王华在书桌前看英文原著，英文书上密密麻麻的英文的特写镜头（摄影师特地挑选了英文最密的一页）。
视频完成后，王华看这段视频看了三遍。他不明白，这段视频里所展示的那个人究竟是不是自己。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错觉。他突然觉得女嘉宾会从这段视频当中看到的他，不是他，而是一个为了某种功能而服务的机器。只是这个机器有着他的外表，有着他的谈吐，有着他的生活当中零零散散的碎片。
第二段情感经历的视频拍摄方式与第一段视频大体雷同。唯独不同的是第二段视频里多了一个美国美女和一个中国美女来做演员。当王华发现，在拍摄他和美国美女互相拥抱的镜头的时候，美国美女在他的手上掐了两下，和他保持着眼神接触的同时两边嘴角微微上扬的时候，王华第二天就立刻约了美国美女去附近的酒吧喝酒。
两段VCR之后的爱之终决选环节，将是王华担任贝斯手和一个乐队演奏斯坦·盖茨的名曲《伊帕尼玛的姑娘》，尽管王华本人更倾心于他最钟爱，练过最多的曲子——迈尔斯·戴维斯的《So What》。原因自是不用说——迈尔斯·戴维斯的爵士略显晦涩，和节目本身有违和感，不如作为巴萨诺瓦经典的《伊帕尼玛的姑娘》小资，动情。王华这次已经预见到李总监的说辞：“有故作深沉的嫌疑，是大忌。”
“其实我现在更担心的反而是你兴趣过于广泛，太过文艺，会让女嘉宾觉得难以接近。我更多地是在想是不是要从你的VCR里去掉一些内容。所以不要担心你不够有品味。”李总监后来又这么加了一句。
“这和有没有品味无关。”王华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
“不过幸好有你在世界建筑行业名企的领导工作作为支撑，所以大概没有关系。而且要想拿下那几个留灯率极低的女神，没有一点品味是不行的。“李总监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
在拍完VCR之后，李总监又给王华安排了一个会见——和之前留灯十八盏的男嘉宾聊一聊，向他取经。
“现在基本的个人情况，我们都已经为你定位好了，最后还有一件事，希望你去见见这个男嘉宾，看看他有哪些讨女人喜欢的心得。以前赵编导给他拍节目的时候就觉得他是个很有想法的人。当然我个人觉得你的气质也很完美，这不是恭维，但是就当是拿他做一下参考。”
“两个高手之间碰撞一下思维的火花，是吧，哈哈。”赵编导笑道。
四
这个男人身高一米八，长相清秀，五官分明，额前的刘海很长，用发胶固定到右耳的旁边，和王华简单利索的短发形成鲜明的对比。当王华看到他走进星巴克咖啡厅的时候，王华走上前去，礼貌性地微笑和他握手。然而这个男人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他小心翼翼地走到王华面前的某个似乎是精心计算好的特定位置，左手揣兜，右手划出了一个既不快又不慢，既不过于僵直又不过于柔软的半椭圆形曲线，一直到达王华的手，他的西装的右侧下沿因为他身体的移动甩出了一个具有同样微妙平衡的曲线并且在空气当中引起相应的波动，而他西装的面料因为右臂的伸展而绷起，显现出既不粗大又很明显的肌肉线条，并因为西装本身的反光特质而在人的下意识当中引起注意。在之后他与王华的三秒钟眼神接触当中，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笑意的特征，那严肃的眼神与表情让王华突然觉得他们接下来的讨论并不是关于如何赢得女人，而是关于解决全球气候变暖或者拯救濒危南极企鹅之类紧急而重大的事宜。
“我觉得要想受女生欢迎，塑造某种气质和形象是很重要的。”当他们终于进入主题的时候，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笑意。
“我的意思是，这种话我平时很少和人说，觉得你像是和我是同道中人，所以才跟你讨论这些。”
王华听到“同道中人”这个词忍不住笑了笑。那个男人没有笑。
“我的意思是，你要能塑造出那种形象来满足女人潜意识当中的各种需要。比如说冷静，冷硬的态度，不要大惊小怪，而要时而做出那种满不在乎的样子。”
“哦，就是说不苟言笑，不要轻易笑这种。”王华略带讽刺地如此说道。
这个男人脸上依旧没有一丝笑意。他继续说了下去。
“因为冷静暗示着地位。冷静的人意味着不轻易受他人影响，在这个社会当中地位高的人不会受地位低的人的影响，而只有地位低的人受地位高的人的影响。女人在她们的本性当中需要的是地位高的男人，这就是她们的潜意识。所以冷静的形象就很有效。你只要能塑造出这种形象，就能触碰到她们的潜意识当中的需要。这才是气质，你需要懂得她们潜意识当中的需要，然后根据这种需要，塑造相应的形象。”
王华没有说话。他静静地听那个男人说下去。
“大部分男人根本不懂这些，因为他们都只是在模仿，跟着别人做样子，只取其表，却不了解女人的潜意识需要，结果模仿成四不像。比如说你要做暖男，你就要明白这种“暖“，这种善解人意，实际上是把握住了女人作为娇弱一方，需要安全感的那种心理。这实际上和地位所带来的那种安全感很相似。当你明白了这一点，你就会想要塑造一种提供安全感的形象，例如理解女人的心思，在女人潜意识当中脆弱的地方提供安慰，而不仅仅是比如说给女人送花，就觉得自己是”暖男“。给女人送花，虽然表面上是温暖，在女人的潜意识需要当中，根本就不能提供任何安全感，而只是地位低下的一种表现。你可以看到很多非诚勿扰当中的男嘉宾，或者现实当中的很多男人也是如此，都是在一味地献殷勤，以为自己好像很体贴，实际上都在潜意识当中告诉女人——我地位很低下，我地位很低下。他们没有想清楚自己塑造出来的形象究竟是什么样的，只是随性使然。我可能没有说的太清楚。”
“不不。很清楚。我懂你的意思。”王华低着头，撇了撇嘴。
“所以要从女人的心理需要出发，塑造自己的形象。有吸引力的形象是必须要用心塑造出来的，要考虑的东西实际上有很多。”
王华盯着自己桌子上的咖啡杯，他手持着汤匙，在咖啡里转了一圈又一圈。
“难道就没有可能……你之所以受女人欢迎，是因为你本身就是个有吸引力的人？”王华突然如此说道。
“什么意思？是啊。我是在讨论怎么去做一个有吸引力的人啊。”
“不是，不是。我是说，难道我们就不能做我们自己么？一个人有吸引力是因为他本身有吸引力，而不是因为刻意地去塑造了什么形象？比如你的冷静并不是一种形象，而是来源于你自身。”
“做自己？开什么玩笑。这是人们用来安慰自己的想法。是。这种说法听起来好听，但是究竟什么才是我们自己？什么叫做人本身有吸引力？如果我们不搞清楚女人想要什么，然而根据这个来塑造我们自己，我们怎么把到女人？现在这个社会还有人相信，只要做你自己，就能成为男神？你看起来也是个年轻轻轻就很有才华的人，你应该也清楚这一点——女人究竟喜欢什么，然后你如何提供给她们。”这个男人的语调显现出些许的上扬。
“我不觉得我做任何事情是为了讨女人喜欢。”
“真的么？真的是这样么？我们做的不管什么事，归根到底都是为了讨异性喜欢。事实就是这样。男人为了把到女人，女人为了征服男人。这对于女人也是同样的。你以为你只是在做自己。你就随便在哪里看看男人和女人身处一处时候的表现，你就能明白我在说什么。你看坐在那边沙发位置的那个帽子向后戴，穿着牛仔衬衫，涂鸦T恤，左耳上打着耳钉的男生，他为什么这么穿着？这是他想要塑造的形象。你能看到他在和旁边那个穿短裙的女生说话时，时而嘴角朝一边歪笑的样子？我都能想象到他所谈论的内容。他大概会说他喜欢电子音乐，喜欢涂鸦，有可能会玩一点滑板，所以他会谈论他几天前又沿着哪条街道，滑了多长的距离。我甚至都能想象到他一开始玩滑板时候的心理活动：这是我要喜欢的东西，我有了这种形象会有穿短裙或者什么之类的女孩喜欢。尽管他可以选择漠视自己的这些想法，然后无需考虑这就是他如此穿着，喜欢电子音乐，喜欢涂鸦，谈论滑板的原因。并且这种漠视也是形象塑造的一部分——一种并不是为了讨女孩子喜欢而喜欢滑板的形象。嘿。或者甚至可以反过来。他可以不漠视自己的这些想法，他可以承认自己一开始玩滑板是为了讨女孩子喜欢，后来喜欢上了滑板本身，然后结果呢？——他塑造了一种诚实的形象，而被女孩子喜欢。这种形象就更高超。再看那个穿短裙的女孩子。我们都无需再说她的粉底液，睫毛膏，谈粉色的唇彩，女人为什么会化妆？除了会为男人喜欢还能有什么原因？这是因为她自己喜欢往自己的脸上涂抹化学用品？再看看她朝斜后方伸出的马尾辫，经过精心护理过的头发的光泽，你能想象她在超市里护发用品过道里选购护发素的时候，二十分钟挑选过程的心理活动？还有她现在正把双手并拢放在两腿中间短裙裙摆处的坐姿？这个坐姿背后所同时隐含的想要表现得可爱，卡哇伊以及希望旁边男生向他裙摆处的大腿看去以制造吸引力，但同时又不想那个男生认为她是个刻意表现得很性感，在性方面很随意的女孩的潜意识当中的想法？这些是为什么？她为自己塑造的形象。这种形象会被男人喜欢。这种例子在男女交往当中遍地都是。所有人都在塑造着自己的形象。无一例外。这就是我们所处的社会。只是有些人塑造的不好，成为屌丝，剩女，有些人塑造的好，成为男神，女神。究竟什么才是自己？究竟做什么才是做自己？所谓做自己和塑造形象只是用词上的区别。这是竞争。优胜劣汰。所有人的做法都是同样的。“
“就拿你来说，你为什么穿Hugo Boss的衬衫？”
“这是因为……“王华突然发现自己要说，是为了要注意自己的“形象”，转而闭口不言。
“是因为你注重自己的形象，注重自己的形象会不会为别人所喜欢。”
“也许是因为我自己喜欢自己这样的穿着。”
“那么为什么你会喜欢自己这样的形象？还是那句话，因为别人会喜欢。因为Hugo Boss的衬衫体现着你的地位和品味，因为女人喜欢你干净利索的形象。”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如果是一个冷静的人，这是因为冷静的形象会为人所喜欢。”
“是的。可以这么说。“
沉默。男人脸上那本没有笑意的表情朝着没有笑意的方向又更近了一步。
“但是……但是我觉得我即使穿的邋遢也无所谓。我并不在乎女人喜不喜欢我。”
“哦，是么？就这么说吧。咱们来打个比方，看到那边那个女服务员了？身材好是吧，长得漂亮，又会打扮。这里的男服务生明显都喜欢和她调侃，献殷勤，一看就是一个女神。这么说，假如你是一个书呆子，完全不在乎自己的穿着，谈吐，形象，然后你接近她，是，然后你做自己，你讨论你读的没人知道的书或者什么的，而她对你冷眼相待，不理不睬。你怎么想？“
“我觉得无所谓。她不喜欢我，她可以走开。”
“而另外一个懂得她心理的人，根据这个女人的心理设计好自己的形象，就能把到这个女人。你是无所谓。你是不在乎。你是可以说什么'她不喜欢，她可以走开'。但是他最后会为这个女人所亲睐，而你不能。这就是现实。还是那句话。这是竞争。优胜劣汰。”
短暂的沉默。王华继续拿着汤匙在咖啡杯里绕着顺时针转圈。那个男人依旧表情泰然。他的呼吸有些加速，但是并不明显。他伸出右手，西装袖口自然而然地被缩回一段距离，手腕上露出他的手表。他看了看表，继而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
王华不禁回想起他自己的人生。他想起第一段VCR，想起他的人生成就，想起他的兴趣爱好。难道这一切都是他为了和女人上床，讨女人喜欢而为自己塑造的某种形象？
“也许你说的有道理。可是我还是觉得有某种……我觉得有时候我会和一个女人在一起然后……有那种互相之间完全理解……我也说不好……就好像说，就好像说，你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会为对方所接受。你明白我说的那种感觉？那和形象什么的完全没有任何关系。有时候我会和一个女人做爱之后躺在床上……“
那个男人听到”做爱“这个词的时候咳嗽了两声。
“然后我们会赤裸裸地长时间搂抱在一起，赤裸裸的，我是说你整个人的赤裸，并不只是身体上的赤裸，就那种感觉你明白？我也说不清。你会……你会把所有的事情说给对方听，不管说的话有多么软弱，有多么不合时宜，然后我们会大笑。我觉得那和形象什么的无关，你根本就无需考虑自己的形象，你根本就不想要塑造什么形象。那种感觉就好像是信任，就好像是完完全全的真诚。我觉得那是我所追求的东西，你明白我的意思？我觉得我没有说的太清楚。”
那个男人沉默了一会。他的脸上带有一点类似于困惑的表情。
“我知道你的意思。“
王华深切地怀疑这一点。
“不过那实际上也是你们塑造的形象。只是比较高超罢了。”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王华停下手中在咖啡杯里绕圈的汤匙，自言自语一般地说道。
又是短暂的沉默。
“总之，要想在非诚勿扰当中创造留灯记录的话，就要精心设计你出镜的这不到半个小时时间里的形象。”那个男人最后如此说道。
五
星期六的晚上六点，王华和编导总监二人吃过饭之后，在节目播出前三小时就来到演播现场进行彩排。
“那几个留灯率低的女神会在五号，十号，十一号，十六号，二十号这几个位置。你最好现在能记清楚她们的位置，方便你上台之后迅速地和她们建立眼神接触。以前我们有过一个留十六盏灯的男嘉宾能清清楚楚地记住每个女嘉宾的名字，然后上台之后回答女嘉宾问题都是称呼对方名字的。我觉得这个策略很好，不过你现在再用就有抄袭的嫌疑了。”
策略。形象。
舞台上很安静，只有王华，编导，总监三个人。王华看着空无一人的观众席，看着舞台顶上还没有亮起的像是外星飞碟一般硕大的显示盘，看着黄菡和乐嘉（乐嘉的回归为新一季节目热点之一）两位“老师”的座位席，看着台上二十四个空荡荡的站位，高大得像是法庭里的审判席，需仰视才见。王华想起卡夫卡的《审判》。只是与卡夫卡的《审判》不同的是，这二十四个“法官”审判的不是什么无从知晓的罪行。她们所要审判的东西清楚而明确，如那个留十七盏灯的男人所说——他的形象。
晚上七点，王华坐在后台一间休息室里的沙发上。他的膝盖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电脑里播放着李总监为他制作的优秀男嘉宾集锦的视频。他的右手边摊着李总监第一天见面时给他的十页资料。王华叹了一口气，把电脑放在一边，然后拿起那十页资料。
晚上八点，李总监和赵编导走进休息室。
“现在感觉怎么样？”李总监问道。
“有点紧张，不过还好。”
我的形象。
“给你吃下这个。”李总监拿出两个浅蓝色的药片。
“这是什么？”
“阿普唑仑。抗焦虑用的。一个小时之后起效。不用担心。我以前主持节目的时候，有时候也会吃点这个。没什么大不了。”
“你真正上舞台之后可能会比现在要紧张的多，是吧。以往有很多男嘉宾一开始准备的很好，结果上了台之后紧张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赵编导说道，提了提眼镜框。
“能帮助你放松，好让你放得开。不过就是可能会有疲乏感。”李总监说道。
我的形象。
“还有这个微型耳机，你上台之前把它贴在你耳朵内侧。我们可以在后台给你一些实时的建议，或者如果有什么意外情况，我们会给你一些指导。”
“这……真的有必要么？”王华手里小心翼翼地拿着这个肉色的圆形纽扣一样的设备，如此说道。
“没关系的。这样对我们也方便。还有主持人孟非，还有两位老师那边我们已经打好招呼了。该问的问题，该说的话什么的。你就安心上台就行了。”
“尽管上台把她们都拿下吧，是吧，哈哈。“赵编导看着李总监，提了提眼镜框。
我的形象。
晚上九点十分，王华站在一个电梯的门前。他的耳朵里传来“准备好了，要上台了”的李总监的声音。他的左边站着一个头部带有耳麦的女助手。她左手扶着耳麦，眼睛盯着地面，就好象她所需要的指示会从地面上传来。
“紧张吗？”女助手转过头来看着王华，她的笑容简直可以做女助手式阳光笑容的代言。
她的形象。
“还好。”王华如此说道。他想象着电梯门对面的灯光，主持人，两位老师，观众，和二十四位女嘉宾。他的心脏迟缓地跳动着。他的呼吸平稳得就像感觉不到。好奇怪的感觉。阿普唑仑。没有焦虑感。浑身轻松。我的形象。
电梯门对面传来的吵闹声对于电梯这一侧如世界尽头一般的沉寂有着奇妙的违和感。
“你肯定会没问题的。”女助手看着他的眼睛。她又笑了笑。
晚上九点二十分，当电梯门再次打开的时候，他感觉像是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
六
在震耳欲聋的男嘉宾入场主题曲“Can you feel it”的声音当中，王华的Cole Haan牛津鞋一步一步地踩在通向孟非所在的圆盘的过道上。王华隐约地在他的隐形耳机当中听到李总监呼吸的波动。
所有人都在看着我。通过我的胃壁而进入我的血管，流淌在我血液当中的阿普洛伦药剂。
从顶部发出的灯光在舞台当中四处游荡着，像是深海里的探照灯。这些灯光扫过了观众，扫过了主持人孟非，扫过了黄菡和乐嘉，扫过了所有他所不认识的人的面孔。而他的正对面，一片为持续不断的强光所照耀的，明亮的如同急诊室里的手术台一般的区域里，二十四个形色各异的女人就像是展厅里的展品一样以相隔大约两米的距离均匀站立着。其中十个女人在看到王华的时候，面部出现了微小的波动。剩余十四个女人的表情介于刻意地抑制住自己的惊讶和完全无动于衷之间。从左数的第五个女人微微抬起头的同时，伸出双手将自己暗褐色的短发向后甩去。她做出这个动作的时刻，在她做出抿嘴唇，眨眼睛的她所自认为的招牌性可爱表情之前，在她面部出现微小波动之后。第九个女人省去了甩头发和抿嘴唇的步骤而直接眨起了眼睛。第十个穿着淡蓝色连衣裙，双手背在身后的女人像是一座雕塑一般一动不动。第十一个女人微微眯起她碧绿色的大眼睛，然后笑了笑。第十六个女人的头和眼睛向右上方转动了三十度的角度，然后转回。这个细微的头部动作和她在把头发留到五十厘米长之后的十五个月的时间里，和男人的二百二十八次接触当中，每一次练习的用于建立自己长发女神形象的动作是同一的。第十八个女人摇晃了一下头，她的两个直径超过五厘米的耳环随之摇摆起来。第二十个女人的修长的左手（因为摄像机在右边）揉捏着她微微皱起的眉头。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摄像机的镜头给了第五个女人，第十个女人，第十一个女人和第十六个女人。
她们的形象。
“微笑。还有不要忘了眼神接触。”声音从耳机里传来。
王华微笑。他想象着在场的人从他的微笑当中感受到的温暖和阳光。他短暂地扫视了一下二十四位女嘉宾。
“很好，很自信。”
他想象着女嘉宾从他的扫视中感受到的他的自信。
“大家好，我叫王华，来自上海，今年二十六岁。”王华的牛津鞋终于踩在了孟非旁边的位置上。
“这位男嘉宾来自百合网。”
“我不得不先说这么一点哦——小伙挺帅的。我看男嘉宾刚进场的时候，黄老师眼睛都瞪大了，跟看见了什么稀罕物一样。”孟非转向黄菡如此说道。
观众席的笑声。
“我是觉得，好不容易有这么养眼的男嘉宾上台，一上来的时候有眼前一亮的感觉。”
李总监和主持人，两位老师提前打过的招呼。
王华微微低头笑了笑。这个笑容有着不至于太过谦卑的腼腆。
这种腼腆究竟是我为了成为留灯最多男嘉宾所做的准备？还是我自身的性格？还是我为了讨女人喜欢而塑造的形象？抑或是我为了讨女人喜欢而将这种腼腆的形象看作是我自身的性格因而塑造的更高超的形象？
王华微笑的同时，乐嘉在座位上翘起了二郎腿。他右手撑着稍微向右侧倾斜的头。他的脸上是为了形成睿智形象的浅笑。
“你看五号女嘉宾脸上都笑得合不拢了。”孟非看向从左数的第五个女人。
第五个女人的身体微微向前弯曲，她伸出右手挡住她的笑脸。她眯起的双眼使得她的睫毛在灯光中显得格外浓密。
“我就是喜欢看帅哥啊，每次看到帅哥就感觉身心愉悦。”“啊”字的声音时长比其他字略长零点四秒钟，并且具有渐变效果。
“我是不知道你身心愉不愉悦，你的表情确实是相当的愉悦。”
观众席的笑声。
王华想起他在五号女嘉宾资料当中看到过的“公开承认喜欢帅哥，非帅哥不要”的简介。
“我觉得五号女嘉宾大概已经拿下了，是吧。”
“还要再看。”
王华听到耳机当中李总监和赵编导的声音。他想象着赵编导提眼镜框的样子。
“王华，二十四位女嘉宾，请选择你的心动女生。”
王华在面板上摁下一个数字。
“二十四位女生，对王华第一印象如何，请选择。”
在两秒钟的寂静之后，传来重低音的电吉他和弦声和现场观众的掌声，欢呼声。
“这样肯定没有问题的，李总监，是吧。”
“不要说的太多，说的太多会转移他的注意力。”
“但是这样也许会给他更多台上的自信啊，是吧。”
“嘘！”
正在王华还难以决定究竟是应该注意李总监的声音还是现场状况的时候，舞台上突然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中间的外星飞碟显示盘上显示出五号女嘉宾爆灯的讯息。台下传来“喔”的惊诧声。
王华猜测着此时此刻电视机前的观众看到的都会有谁的表情。
“我就是觉得男嘉宾长得又帅，看起来又很有气质，是一种非常坦然，让人非常有安全感的形象。我很喜欢。”
气质。形象。
“我就说吧。我一开始就说五号女嘉宾已经拿下了，是吧，是吧。李总监。是吧？”
“……”
正当王华想要表示感谢的时候，李总监说道，“就说谢谢就可以了。不要多说。”
“谢谢。”王华点头说道。
“微笑着说会更好一些。“李总监说道。
王华本来是想要微笑的。可是他突然预感到这个微笑会让他很累。
然后他发现这句谢谢具有着同样的效果。
第一条片子播完之后，手术台一般明亮的区域依旧保持着全亮的态势。
在VCR播完之后，整个舞台经历了似有似无的一秒钟沉默，然后第十一个女人说出了以下法语：“嘿，王华你好。”
“安妮，你好。”王华用法语说道。
我会说法语的形象。她所想要看到的形象。所有女嘉宾都会看到的形象。
“你在短片里说你很喜欢看法国电影，那和中国电影相比，你喜欢法国电影的什么地方呢？”
她对我的兴趣。她的形象。
王华沉默了两秒钟。
这并不是他和李总监准备过的问题。
“归结为一个词的话，可以说是浪漫。我的意思并不是人们通常所说的单纯男女关系那层意义上的浪漫。我是说法国电影当中有某种深切的情智，某种对于生活本身的意趣的热情。我觉得中国电影很多地方太功利了，当然过去也有过一些很浪漫的电影，但是……怎么说呢，我也说不好。我觉得这之间的区别很微妙。”
其他人听不懂我的回答。
第十一个女人微微挑起眉毛，她没有笑，她的右侧嘴角上扬。
王华想，如果李总监懂法语的话，他肯定不会对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满意。
然而他开始感觉到累了。
“我看你们两个得不得，得不得，跟在说鸟语一样。“孟非说道。
“人家那是在说法语。“黄菡笑着如此说道。
“我这不是没有文化么。除了中文和英语里面的'哈喽’，其他说什么对于我来说都是鸟语。”
观众席的笑声。
用主持人的无才来映衬我的有才。形象。
“安妮问我，和中国电影相比，我喜欢法国电影什么地方。我说是因为法国电影浪漫。”王华想这个回答大概会让李总监满意。
“但并不是……男女……恋爱的那种浪漫。”第十一个女人用蹩脚的中文说道，然后露出略微带有神秘性的笑容。
一秒钟的沉默。
“这两个人刚见面没几分钟，就已经开始打谜语了啊。”孟非说道。
“法国女神是不是也就这么拿下了啊，是吧。李总监。”
“喂，你能不能别净说些有的没的？干扰他的思路。”
“肯定是这样的，我想的肯定都没错。“
“还要再看……诶诶！别这么手舞足蹈的！高兴这么早做什么！”
“我们要创造纪录了啊，李总监，是吧，哈哈。王华——！你肯定行的！有史以来唯一一个留灯超过二十盏的男嘉宾！”
“喂！”
王华有种想要假装把手伸进耳朵掏耳屎然后偷偷把耳机扔掉的冲动。
“我来问你一个专业一点的问题。你最喜欢的法国导演是谁？”乐嘉突然开口了。他依旧右手撑着头，脸上带有浅笑。
这个问题来了。
吕克贝松。
戈达尔。
我究竟应该怎么回答呢？
我很累。
最喜欢的法国导演是吕克贝松的我的形象。
最喜欢的法国导演是戈达尔的我的形象。
我是想做我自己还是做一个能与女嘉宾建立共鸣的人？
我很累。
可是究竟什么才是我自己呢？
回答戈达尔就是在做我自己吗？抑或是我刻意制造的深沉的形象？
回答吕克贝松就不是在做我自己吗？
什么回答才是我自己的回答？什么回答才是我的形象的回答？
什么回答才是真诚的？
我很累。
我的笑是真诚的吗？我的腼腆是真诚的吗？我的自信是真诚的吗？VCR里所展示的我是我自己吗？我自己是真诚的吗？这个节目是真诚的吗？它不是真诚的吗？这个节目展现的是我们自己吗？不是我们自己吗？所有女嘉宾是真诚的吗？她们不是真诚的吗？我所看到的只是她们的形象吗？我所看到的只是她们为了讨“我”喜欢所塑造的形象吗？她们的自己都是什么样的？她们是她们自己吗？她们的自己真实存在吗？
我只是想要让她们留灯吗？
在王华沉默的一秒钟里，他突然觉得似乎所有人的眼睛都指向了他。黄菡的眼睛，乐嘉的眼睛，孟非的眼睛，还有另外二十四双眼睛，还有观众席里和摄影机外面千千万万双眼睛。
他还能听到耳机里赵编导兴奋地喘着粗气。
王华感到很累。
“戈达尔。”王华说道。
“Jean-Luc Godard。”王华又用法语说了一遍。
“喂，李总监，我们不是说……”
“王华。”
王华看到孟非和乐嘉的脸上同时闪过的一丝惊诧。他看到二十四个女人脸上一部分惊讶一部分无动于衷的表情。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时候很流行的一个法国导演。我很喜欢他的一部电影叫做《狂人皮埃罗》。”
“李总监，这到底是……“
“这样会让气氛冷起来，王华……”
“乐嘉老师，你听说过么？”孟非问道。
乐嘉摇了摇头。
“我知道他。他的电影很……旧，但是是个法国历史里很……伟大的导演。”第十一个女人说道。
短暂的沉默。
“十六号。”
“王华你好。我自己是一个不太喜欢看书的人，但是我就很喜欢那种很喜欢看书，懂的很多，然后很有文艺青年气质的男生。“
这和文艺青年气质无关。
“十六号也这么拿下了吗？李总监？也许王华是有自己的想法，是吧。”
“……“
“你在短片当中说过你喜欢看英文原著，那你都喜欢看什么样的英文原著？还有你是怎么喜欢上这些东西的呢？”
“今天的女嘉宾看起来对于我们的男嘉宾兴趣都非常浓厚啊。”孟非说道。
第十六个女人冷静地笑了笑。第五个女人又悄悄地用手捂起嘴。第十一个女人的右侧嘴角上扬。
摄像机镜头大概会给五号女嘉宾，十一号女嘉宾和十六号女嘉宾。王华想。
“不要说……“
“其实我很喜欢美国文学，尤其是很多后现代主义的作家，他们的很多讽刺很微妙，还有在讽刺之上的讽刺，我很喜欢这些。怎么喜欢上这些东西的……我说不好，我觉得我就是会喜欢一些很聪明，很与众不同的东西吧。我也不知道，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李总监没有发表任何评论。
王华想第十六个女人大概根本不在乎他想表达的意思是什么。
形象而非含义。
“那你能不能给我这种水平的人推荐一些书来读？其实我的英文还算可以啦。我有时候也很想读一些有内涵的书的。”
“确实有很多女嘉宾反而会喜欢这种深沉的性格，是吧，李总监？”
会被喜欢的深沉的性格。
王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他知道这个女嘉宾想要的是什么。他只要随便说出个书名就好了。什么都好。
他低下了头，看着地面。
“王华，不要看地面。”
“《了不起的盖茨比》吧。算是美国文学史上的经典，也是美国高等教育的必修读物。前几年不是有根据这部小说翻拍的视觉效果很不错的电影么，就是莱昂纳多主演的那部。”
“是的，是的！我很喜欢那部电影的。”
“微笑，王华。”
他没有笑出来。
“乐嘉老师，我觉得现在年轻人的品味跟咱们那一代人真的是不一样。你像咱们年轻那会，哪知道什么法国电影，什么美国后现代主义文学，还有什么爵士乐，有钱了偶尔去电影院看一部冯小刚都觉得自己可有品味了。”
“你别一口'咱们’，一口'咱们’的，行不行？你自己没有品味可以，可不要把我也给拉进去。”
观众席的笑声。
第二部片子播完之后，依旧是二十四盏灯全亮。
“李总监，没准按照他自己的意思来反而会更好一些，是吧。这么多女神都轻易拿下，是吧，王华。”
“……”
“让我看看你怎么把十号那个冷冰山一样的女嘉宾拿下吧，王华！是吧！对于你来说都应该是小菜一碟的嘛，是吧，李总监。那个屁话都不说，也从不留灯的女人，是吧。早就看她不爽了。把她搞定，给我们大展一番身手！”
“你把耳麦给我摘下来！”
“……”
我很累。
“二十号女嘉宾。”
“王华你好。我也是很喜欢有内涵的男生，我觉得你给人的感觉就很好。”
没有女人提到他的工作。
内涵。
形象。
男人为了把到女人。女人为了征服男人。
“但是我在看完第二部片子之后，还是有一种疑问。像你这么优秀的男人……”
“喂，我说，你们女嘉宾夸奖男嘉宾可以，能不能不要这么露骨？这也太直白了这个。你直接说你把我领走不就完了，真是。”
“男嘉宾就是很优秀啊。”第二十个女人向左侧歪了一下头。她的嘴唇微张。
“像你这么优秀的男嘉宾，一定有很多女生追求你。我想知道你是不是一个很花心的人。”
王华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再次低下头，看着地面。他的眉头微微皱起。
孟非站在他的旁边。王华能够感受到主持人在等待着他说些什么。两位老师在等待着他说些什么。第二十个女人在等待着他说些什么。二十四个女人在等待着他说些什么。
“王华，回答……“没有赵编导的声音。
我究竟是不是一个花心的人？
这就是你们想要了解的？
如果我是一个花心的人，你们不会留灯。如果我不是一个花心的人，你们会留灯。
我是不是一个花心的人？
我曾经睡过很多女人。
我喜欢和女人做爱。
我喜欢性。
我喜欢女人。
留灯。
你们希望我说什么？
花心或者是不花心的回答，能告诉你们什么？
所谓花心的形象就是你们所能了解到的我么？
我很累。
没有意义。
这一切都是形象。
所有人的一言一词，一举一动都是形象。
真正真实的东西在哪里？
我们自己究竟是什么？
“其实我根本就不知道你所说的花心究竟是什么意思。”王华抬起头来，看着第二十个女人。他看着她，就像是看着某种基因变种的奇怪生物。
“我是说……“
“这么说吧。我和大量的女人有过性关系。大量有多少呢？怎么也得有几十个吧，可能超过一百个，我没有数过，数不清了。我曾经还研究过如何让自己有性吸引力，就是说如何才能把到女人，如何才能和女人上床，你懂我的意思吧。我读过很多书，研究女人的心理，然后经常去夜店，尤其是在美国留学的时候，一个星期去五六次，就是去搭讪女人，然后不断磨练自己的形象。我和各种女人上过床。美国的，法国的，西班牙的，意大利的。我喜欢漂亮的女人。我喜欢可爱的女人。我喜欢性感的女人。我喜欢性。我喜欢和女人做爱。我喜欢和女人夜里在床上云雨三百回合的感觉。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能够回答你的问题。”
“喂，王华……”
没有女嘉宾灭灯。全场冷寂一片。王华不知道此时此刻孟非和两位老师脸上的表情会是什么样的。他的身体一动不动。他看着第二十个女人。他继续看着她。他看着这个问他是不是花心的女人。
“但是即使我这样回答你，你所能理解到的也只是我的形象罢了。就如同如果换另外一个男嘉宾会回答'不，我是一个用情专一的人，我从不沾花惹草’一样，你所能理解到的也只是他的形象罢了。只不过我的这一形象也许会让你灭灯，而他的这一形象会让你留灯。不过你也许会因为我的诚实的形象而留灯。不过这种可能性很低，因为我刚刚就在电视机前对你说了非常直白露骨的话，看起来好像完全不在乎你的感受，这又是我的形象，所以你需要考虑到你自己在观众面前，在摄像机面前，在所有人心目当中的形象。然而不管我们怎么做，不管你问什么问题，我给出什么样的回答，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我们没有在做别的，我们只是在塑造形象罢了，只是在塑造能为人所喜欢的形象罢了。不管是我站在这里沉着冷静的姿态，我的长相，我的喜好，我的品味，我的工作，还是你们的长相，你们的妆容，你们的微笑，你们的热情，你们的傻气，你们的娇嫩，你们撩起头发或者眨眼睛的身体语言，你们讨论严肃话题时认真的神情，你们对我展示兴趣或者不展示兴趣，甚至还有你们时而露出的弱小的一面。这些都是形象。不管是在这个节目里，还是在节目外，都是如此。我们在乎的只是这些形象会不会为人所喜欢。“
没有人打断他。耳机里也只传来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可是我很困惑。我知道这些都是很正常的事情，这些都是我们每个人有意识或者无意识在做的事情。可是我还是很困惑。就是，这一刻，这种困惑简直到了让我难以忍受的地步。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我就是觉得，这一刻，我所看到的一切都像是具有人的模样的机器。我知道，这只是一个节目，只是一场演出，这并不代表我们的日常生活，可是我们的日常生活难道不也是围绕着一个又一个电视节目，一场又一场在他人面前的作秀演出团团转的么？我不明白。我真的很不爽。我们的自己究竟在哪里呢？我们所能理解到的彼此究竟在哪里呢？除了我们的形象之外，在我们自己当中还剩下了其他什么东西吗？“
“对，呵呵，还有最让我感到奇怪的一点。你问我是不是一个花心的人。就好像你想知道我是不是一个和各种女人关系纠缠不清的人。我想按照你的理解来说，我确实是一个花心的人。然而在这个世界上，在我二十六年的生命当中，我所感受到的最为真实的东西，最无需考虑形象的东西，最接近我自己的东西，却是从很多和我上床的女人那里得来的。我不知道那种东西是什么。我表达不出来。然而那种完全无需考虑是否被别人喜欢的状态，那种在做爱当中水乳交融的感觉，那种单纯地共同去体验某种美好的感觉，那种没有任何功利目的的感觉，那种完全不在乎自己的感觉，那种毫无防备心的感觉，我却是从我作为一个玩弄女人的花花公子的“形象”当中才感受到的。我觉得那是我一直以来想要追求的东西。我觉得那是某种最为接近真实的东西。可是那种东西却是我们谈论的最少的。不。我们无法谈论很多东西。这让我很不爽。很困惑。我不知道。算了，无所谓。如果你真想从你的问题当中得到什么有用的讯息的话，这些就是我想说的。我不知道。我很困惑。好吧，我也不知道我说的有没有用。是的，我是一个花心的人。是的。”
然后王华停止了。他皱了皱眉头。他把眼睛从第二十个女人身上移开。
在那之后非诚勿扰节目经历了节目开播以来，时间最长的十秒钟沉默。这十秒钟之中，没有音乐，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咳嗽，甚至听不到喘息声。整个舞台的寂静让王华想起了节目开播之前，彩排时候舞台上空无一人的状态。
“诶，赵编导，我是不知道会不会有留灯记录，但是收视率是肯定有了……“
王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他觉得自己的慷慨陈词就像是英剧《黑镜子》第一季第二集《一千五百万的价值》当中的男主角在影片最后所做的演讲。他觉得自己对于突破形象而想要表达自我的这种尝试，终归也会沦落为为了追求真诚的形象本身。
然而当王华的看了一圈台上的二十四个女人的时候，他笑了出来。他觉得这是他在上节目以来，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笑。他看到这二十四个女人脸上的表情，她们脸上的那种惊诧，困惑与不知所措混合起来的神情。在那十秒钟当中，他突然发现他所看到的不再是一张一张脸，不再是一个一个形象，不再是一个一个机器。他深深切切地感受到了她们所感受到的东西——她们在困惑自己是应该留灯，还是应该灭灯。她们无法决定，无法思考，只是困惑。王华突然觉得，这十秒钟的沉默，以及二十四个女人脸上形态各异的不知该留灯还是灭灯的困惑的神情，是他参加节目以来所看到的最接近人的真实自己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