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选刊】天蓝得像一个梦

天蓝得像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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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

秦立彦

每一个迷惘的老人都使我更加迷惘，

每一个孩子的眼睛都送我一道清泉。

我不认识他们，

不知道他们的故事，

但有看不见的线将我们秘密相连。

每一个脆弱的人都使我更加脆弱，

每一个坚强者都分给我一小块铁。

别人的天空忽然焰火辉耀，

照亮他自己，

也照亮了我。

我们是分散在同一片荒野上的孩子，

我们在寻找同一件物品。

我们静悄悄地，

但都竖着耳朵，

期待某个同伴忽然发出兴奋的叫声。

食物

秦立彦

我憎恨食物。

它们提醒我，

我有一个脆弱的身体，

提醒我与岩石的距离，

与吸风饮露的距离。

仿佛有另一个生命与我同在，

它永远饥饿。

它的要求层出不穷，

必须立即满足，

我是它的人质，

它听不懂我的劝说。

食物提醒我，

我与大地血肉相连，

与太阳，与季节，

鸟雀、虫蚁同我是一样的，

每一场风雨都与我有关。

我吃麦子的种子，

苹果的果实，

使它们无法实现自己的意志。

我吃牛羊，

参与对它们的屠杀，

分得它们的身体。

每天有多少生命死亡，

只为了我能活着，

我吃下的每一口食物，

都是牺牲，是罪过。

第一朵花

秦立彦

风已经变得柔软，

但湖上的冰还没有全开，

是犹豫不决的日子，

需要一朵花向世界宣布，

春天已经到来。

我去看塔南边的几块岩石，

黑沉沉的并没有动静，

那里的迎春每年总最先开放，

因为向阳，

因为没有树的阴影。

一个女子也在那里徘徊，

她对我说：“开了一朵，在下面。”

于是我看到了那金黄的一朵，

灰暗中一点发光的颜色，

然而几乎被枯枝遮掩。

那陌生人每年也来这里寻找，

她也知道这里的秘密。

在她的指引下，

我们共同见证了今年的第一朵花，

然后我们各自离去。

各自的世界

秦立彦

夜里我们看上去一动不动，

因为我们正在各自的梦中，

我们高飞，奔跑，笑，哭，

但没有风从谁的梦里溢出来，

没有人能帮助另一人逃脱梦里的追逐。

白天我们在同一片天空下相遇，

我们看见彼此相似的身体，

但我们携带着各自的世界，

不是放在口袋里，

不是压紧在心脏里，颅骨里。

我们携带着那看不见的伙伴，

那没有重量的负担。

每一个共同的时刻，

我们各自的世界都展开着不同的故事，

不同的鸟掠过不同的天空，

有的高原下着雨，

有的花园里一片虫鸣。

就这样我们从彼此的身边走过，

一个人听不见另一人的世界破碎的声音。

在城南寺庙

臧海英

我也渴望获救。走进去的时候

移植来的银杏，还没长出叶子

廊柱还没上漆，一尊佛像

预先坐在大殿中央。这符合我的意愿

——在内心的废墟上，建一座寺庙

但也有我逃脱不掉的：

浓烟，来自后面的化工厂

喧闹，来自对面的游乐场

挖掘机的声音，则来自旁边的建筑工地

一个穿黄衣的僧人

我确定是我。他一边念经

一边驱赶着扑向他的蚊虫

求救者

臧海英

她抓住我的手

说她离婚十年，身体不好

孩子叛逆，工作又丢了

说着说着，就哭起来

哭着哭着，就紧紧抓住我的手

要我为她找个男人，找份工作

找到快乐

就像我拥有他们

就是他们

她放开我的手

伤心的背影，像一件空荡荡的衣服

我承认，我掏不出

自己都没有的东西

分给她

在鲁西北

臧海英

我不敢冒犯一块土地，我的母亲睡在土里

我不敢冒犯一棵庄稼，我的父亲种下它们

我也是他种下的。生下来，就接受泥土的教育，安插在土里

我的尊严也在土里，它让我拒绝天上的事

一生都俯着身，做地面上的草

病

臧海英

他们给我安眠药，抗生素，爱情，经文，酒和利刃……

每个人，都以为可以救我

我走向旷野。我需要大风，雪，河流，芨芨草……

我需要大地，这张处方

去榆树镇的路上

臧海英

蹲在路边，身后的修车铺

灰头土脸。门帘上的洞

像我唇上那道疤

一个男人在修车，叮叮当当

皱纹那么深，流那么多汗

他一定和我一样，竭尽全力

还是改变不了什么

那辆自行车，也一定和我一样

在一条土路上飞奔了很久

那么破烂

躺倒在地上

尽管如此，看上去

他们都不想放弃

和我一样

与子书

臧海英

你依赖我，其实我更依赖你

你不在的日子，让我恐慌

你在的时候，又给不了你很多

两手空空，让我恐慌

暴雨的早上，你叮嘱我“路上小心”

今晚，又在街上摔身而去

和我当初对母亲一样

和母亲对我一样，我没法指引你

你的未来让我担心

我的明天同样未知

你还那么小，就和我一样

我把母亲经历的，经历了一遍

你，也将经历我的一生

光

楚河

母亲从田野回来

拍掉身上的草木气息

她应该饿了

灶膛边堆放着枯叶和木柴

她先将枯叶放进灶膛

并点燃它们

再慢慢放进木柴

青色的烟雾从村庄升起

吃完饭的母亲慢慢走回田野

布谷鸟在周围飞

无人的村庄没人知道她离世很久了

匀出，一小半的岁月

——写给父亲母亲

徐静

如果天堂也有四季，

也有坐北向南的房屋，

我该匀出，一小半的岁月，

在父母百岁之前，赶往天堂。

占据一扇向南的窗，

让金色的阳光，一格一格的，

跳上母亲额头的风铃，

唤来叽喳的云雀，

眼花的母亲，

不再担心，天堂里漫长的黑夜，

耽搁父亲的早餐。

带上足够的泥土、种子、和草木，

栽上父亲最爱的，

南瓜、豌豆和芍药，

让久坐的父亲，

劳作下筋骨。

剩下的，再驯养一匹快马，

八百里加急，

飞奔于，天堂和人间。

月光白得很

王小妮

月亮在深夜照出了一切的骨头。我呼进了青白的气息。

人间的琐碎皮毛

变成下坠的萤火虫。

城市是一具发暗的骨架。没有哪个生命

配得上这样纯的夜色。

打开窗帘

天地在眼前交接白银

月光使我忘记我是一个人。生命的最后一幕

在一片素色里静静地彩排。

地板上

我的两只脚已经预先白了

致太阳

多多

给我们家庭，给我们格言

你让所有的孩子骑上父亲肩膀

给我们光明，给我们羞愧

你让狗跟在诗人后面流浪

给我们时间，让我们劳动

你在黑夜中长睡，枕着我们的希望

给我们洗礼，让我们信仰

我们在你的祝福下，出生然后死亡

查看和平的梦境、笑脸

你是上帝的大臣

没收人间的贪婪、嫉妒

你是灵魂的君王

热爱名誉，你鼓励我们勇敢

抚摸每个人的头，你尊重平凡

你创造，从东方升起

你不自由，像一枚四海通用的钱！

白菊

李琦

一九九六年

岁月从一束白菊开始

每天，用清水与目光为它洗浴

贞洁的花朵

像一只静卧的鸟

它不飞走 是因为它作为花

只能在枝头飞翔

从绽开之初我就担心

它打开自己的愿望那么热烈

单纯而热情 一尘不染

它是否知道 牺牲已经开始

我知道花朵也有骨骼

它柔弱却倔强地抒情

让人想起目光单纯的诗人

开放

这是谁也不能制止的愿望

从荣到枯

一生一句圣洁的遗言

一生一场精神的大雪

今夜我的白菊

像个睡着的孩子

自然松驰地垂下手臂

窗外 大雪纷飞

那是白菊另外的样子

白莲花

童蔚

这么静。

一个人

一片荷叶衬托着白莲花

凉风

自两山之间划过来

游泳到了深色水域

动的，带动了不动的

河流闪现一条绿色小径

这朵莲花是属于我的！

紧紧裹着一颗白玉的心

像攥得越来越紧的拳头

一瞬间松开

微微张开了嘴尖

热血——

在花蕊四周喷涌

我独自站在岸边说：

“这一片荷塘是属于我们的！”

风景背后——献给昭苏草原

高兴

风景背后，那老妇端坐，如一尊

泥塑，干涸的泪融进土里，触动

几粒种子，唯有目光还在

挖掘，茫然，却又执拗……

顺着那目光，我们看到，

曾经的青春和不曾经的爱情

在阵阵的回声中枯萎

连同记忆，连同梦，落叶般飘零，

风吹雨打，最终化为

一些叫得上名和叫不上名的花儿

用最卑微的芬芳

装点着世间最香的边境

我们看到，那么多双手伸向高处，

擦亮天空和星星，擦亮

游客的惊奇，再缩回

草原深处，唯恐皲裂的皮肤

和粗陋的青筋会损坏

薰衣草营造的形象。而不远处的

河水，似隐约的哭泣，一刻不停，

翻山越岭，为一代代的牺牲

吟唱安魂曲。风景背后，松拜

像一首暗藏针尖的民谣，

叩击我的心扉，又刺痛我的骨髓

初恋

海子

在月亮上我双手捂住眼睛

在水滴中我双手捂住眼睛

月亮上一个丫头昏睡不醒

月亮上一个丫头明亮的眼睛

月亮上我披衣坐起  身如水滴

青草

骆一禾

那诱发我的

是青草

是新生时候的香味

那些又名山板栗和山白果的草木

那些榛实可以入药的草木

那抱茎而生的游冬

那可以通血的药材 明目益精的贞蔚草

年轻的红

那些济贫救饥的老苦菜

夏天的时候金黄的花朵飘洒了一地

我们完全是旧人

我们每年的冬末都要死去一次

渐渐地变红

听季节在泥土中鸣叫

而我们年复一年领略着女子的美

花萼四裂

花冠象漏斗一样四裂

开裂的花片反卷

白色微黄 有着漆黑的种子

子房和花柱遍布着年轻的茸毛

因为青草

我们当中的人得以不被饿死

妻子在芣苢的筐子里度过了难产

她们的胶质

使丝织品泛映光泽

你该爱这青草

你该看望这大地

当我在山冈上眺望她时

她正穿上新布衣裳

风雪中的兰

商震

窗外下着雪

我在案头画兰花

画在纸上

纸就退回到树上去

画到水上

水就退回到山涧里

画到酒杯上

酒就退回到粮食中

我想

要是画在我身上

我会退回到汉还是唐

我想画到太阳上月亮上

让兰花随时都在我头顶

还想画在空气中

可一抬手

雪就落满我的头顶

最后，只能画在我的骨头上

我退回到我

苹果

汪剑钊

雨点，像铜锈一样滴落，

枝头垂挂的苹果是映照世界的最后一盏灯，

在遗忘中挥发孤独的芬芳。

俄罗斯，富饶的俄罗斯

奢侈的俄罗斯，

连金子都会腐烂的俄罗斯……

十月，一个与秋天同母异父的季节，

收获与丧失同时来临。

从俱乐部走出的野狗在吠叫，不知道

世界向哪里旋转。

暮色沿着来路奔跑，

没有路灯，苹果在闪烁……

雪人

雪女

你既是雪，也是人。

黑眼睛，蓝鼻子，红嘴唇。

小心提防，冰冷的身体

向有温度的身体无端崩溃。

既是人，也是雪。

你借用一个纯洁念头，而不是躯壳，

团聚着内心的一场齑粉。

你看月亮，我看你

江耶

整个世界已经安静下来

江山退去，街市退去，人潮退去，故事退去

争执、奔跑、狂欢、身体里的欲望都退去了

月亮升上来，爬到一栋楼的拐角

在你窗前，稍作停留

到处都是人间

你房间里的灯关了

月亮照亮了你的窗户

也照亮了你，再用你

照亮了我

你在看月亮，我在看你

我们不退去，人间没有退去

月光一凉再凉，时光一样

苍苍茫茫的，将我们完全淹没

当夏天来临

剑男

当夏天来临，我的心知道

我是多么想裁下一片白云

为她做一袭洁静的长裙，让

阳光牵着它在风中舞动

只有我的心知道，我

是多么想和她在一起

像两只甜蜜的蚂蚁，乘着

一片清凉的树叶，沿着

故乡长长的南江河慢慢地航行

但夏天还远，夏天还藏在

迟迟不肯落下枝头的花蕊中，它

曾经渴望枕着流水的波浪

暗结心中的果实，但这会儿

它还留恋着过去，就像

我南方瘦小的妹妹，她还

只在一树石榴的枝头带来夏的消息

她的热烈是羞涩的，她一半的

红晕还在春天的怀中，在

这条时光嬗变的银链上

她心中的怀想也是缓慢的，甚至有

赖在春天不肯回来的意思

西藏的蓝

张作梗

那次，在色拉寺。

当我在佛前许过愿，带着干净的身心，

转过庙门，天蓝得像一个梦，像

一次未曾历经的爱情。

寺前人头攒动，热浪袭人。

站在第三级台阶上，

我转动手心里的念珠，——

众女过眼，惟见你。

在公墓

李曙白

沿着一座浅坡蜿蜒而上

一排排  沉默的石头和名字

下雨了  他们都不需要躲避

不需要像我们一样

撑开伞  或者在一座凉亭中

完全不相识的人拥挤在一起

我们踩着泥泞下山

新鞋  旧鞋  名牌鞋和时尚鞋

一无例外地沾满泥巴

也有人滑倒  一身泥水

爬起来  重又踉跄着赶路

那些石头和名字

被雨水洗涤得格外干净

他们一直很同情地看着我们

夜宿深山

白兰

大山的寂静加深了它的寂静

我在它的暖房里

像一只慵懒的猫

银钟花在小风里舒展开一片花瓣——我没看见

短尾猴在枝间跳跃时碰碎了雨水——我没听见

哦　我睡得比一座大山还沉。

我梦见了一个道士领着一群流水

白云下

一只白鹅的脖颈伸向湖水

心无挂碍　无有颠倒恐怖

多好啊

我愿意这样睡着睡着

年老的我在上帝的一张白纸上

无限缩小……

在我没说出爱你之前

海烟

你在海的那一边

读书或者写诗

我打着伞，走在江南的雨里

带着没有灵魂的身体

在我没有说出爱你之前

你已经打马离去，那哒哒的马蹄

已载不动，一首诗

简单的爱情

我爱你

这是烈酒，还是毒药

以致我们终生坐在火焰上

接受离别和生死

在你之前我不知道爱

在你之后，我已不会再爱了

今天，他们都在说爱

我却用来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