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选刊]没为难我兜兜转转的宿命
没为难我兜兜转转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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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很想和他说说我的忧伤
吴开展
他已换了口气，开始喊我的学名
用那双打过我无数次的手
给我敬烟，有意地在我身边坐下，摸索话题
老了。像一座快要散架的草垛——
这个牛脾气的男人
走起路来地动山摇的男人，一掌推倒母亲的男人
现在我们越来越像兄弟
我接受着他的前言不搭后语，他的病痛与无助
他的谨小慎微，甚至，越来越多的沉默
更多的时候
我也很想和他说说我的忧伤
答谢词一
吴开展
感谢研磨的耐心和自我的背叛
感谢悔断的肝肠和仇恨
感谢一些足迹触目惊心
感谢一些纯洁重现在废墟
感谢爬上心头的蚁群和自备的深渊
感谢肉中的刺和无米之炊
感谢现在的付出和将来的赏赐
感谢地下的羞辱和天上的荣耀
感谢爱与不爱泾渭分明
感谢命在命中老去，爱已越过爱更爱了……
答谢词二
吴开展
感谢强忍的泪水给我盐份
我才没有饿死在路上
感谢饿了几天突然闻到的炊烟
尽管我知道那不是我家的
感谢生活这匹马的好脾气
至今没把我这蹩脚的骑手抛下来
感谢每一个哭过痛过更爱了的
抵达者，教我始终不被折断的人生热忱
感谢一个个反复出发的汉字将空白处填满
感谢那些激情的语速和胀红的脸庞
感谢所有向善的假装还端着
感谢所有微甜的事物还甜着
致理想
吴开展
我敬畏所有的美，仅有的美
我遵从事物的真永远
和内心的重量
我信任理想的痒和点石成金的梦
我也信任因为相信而看见
我想叫醒一个睡着的人
更想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我就是这样一颗铁了心的铁钉
被你的光亮磁铁般紧紧地吸住
我走的如此跌跌撞撞
又如此义无反顾
不断地从距离中寻求接近
即使一头银发也无法让我冷静
即使江山动摇
即使火焰燃尽
入成都记
吴开展
顺从命运的差遣，辞夏水
别汉江，逆江水而上抵蓉城
好在难于上青天的蜀道
没为难我兜兜转转的宿命
江水正滥，像日月在叮嘱
生活的漏洞越来越多
与人共处时的孤独，形单影只时的深渊
不知如何胜任自己
以至于我的烟瘾越来越大
盛大的时光在绿色的植物上闪耀
我突然发现，绿叶上长了老人斑
很像我的脸
诗歌却越来越不会写了
更不敢触及文字最沉默和明亮的部分
对不起体内那个李白
偶尔写到故乡，落笔便轻一些
读到糟蹋汉语的诗句，总时不时掐自己一把
每早我都会沿康熙年间的文殊院登高
望远，倾听内心
看朝霞如何温暖世界
在这诗人遭流放之地，尊古制
学古人悟道，修身
领受自然的教诲与恩赐
我依旧喜欢对着快餐面
臭豆腐，啤酒，品味快乐的生活
品诗书与孤寂，以词语为圣物
做自己的王，修于宽阔
还妄图写下传世的不朽之作
只是入成都前的三个愿望：
吃麻辣火锅
去杜甫草堂研习古制
到汶川观重建后的壮美
至今却一个也没实现
九寨沟地震的前日
刚好收到妻子网购寄来的祈福手镯
以至于地震的那晚
我比成都人民还淡定
当我学他们用不同的形式祈祷时，才发现
我与这些多灾多难的人们一样
已认天命
头颅诵
汤养宗
一提起碗大的疤口还留在树桩上。一提起
十八年后的酒，热了又凉，一声声
叫唤好汉。就看见
青果还在枝头过各自的小春光
心有不甘的人正在量血压。
说什么一脚踢开，快刀在哪里，只欠一死
如约而至的人，又被别人所约
摸一摸，头颅还是那颗头颅，要吃要喝，两不误。
钉子钉在钉孔中是孤独的
汤养宗
一想到天下的钉子这刻正钉在各自的
钉孔中，就悲从中来，喘不过气
一想到它们，正被自己的命夹住
在一头黑到底中，永不见天日，再无法脱身
便立即抬腿，拔地而起，奔向天涯路
如你我的深陷，这器
偏爱囹圄，甘于委身
给自己挖井，去找要打进去的部位，去活埋
去黑暗内部，接受时光指定的刑期
一进去就黑到底
在三沙看日出
汤养宗
大日欲出，我出。日出是我一个人的
这个王，我与它相见两照亮
我不来，伟大的王仍然是万世独步的王
王不在，世界便取缔我这一天
大海窃窃私语，窃窃私语
议论着一个雄浑的人，一个正在升华的人
一个人变成一万人的人
一个仰望的人，又找到了他的天
这样的出场，正是万古中的传说。除此，万古果然长如夜啊
森林
沈浩波
就像夜色
从山岗上剥落
少女脱去了她的
黑呢子大衣
露出满身
母袋鼠般的温软
十八岁的少女
身体里已经蓄满汁水
像一只金黄的桔子
悬挂在绿沙发的枝头
我在远处看她
用的依然是
少年时的眼神
心是一尊虚伪的神
沈浩波
我怎么知道
我的心
今天还在不在？
为何不
将它剖出来
用剪刀
修剪掉多余的部分
慢慢烘焙
制成一盏
琉璃的小灯
看它在火焰中
变得完美
听它爆裂
我怎么知道
那怦怦跳动的
是我的心？
是谁把它放入我的体内
谁让它长出了胡须
谁让它此刻微笑
像一个虚伪的神？
迟到的信
敬丹樱
只有溪边的小树林
记得那夜
月亮发出过婴儿皮肤般柔软的光
送信的蜗牛从一根葡萄藤出发。它那么努力
仿佛
能爬过三十年的时差
我们谈起梨花
敬丹樱
微风起，春水携带皱纹老去
星群在波光中闪烁，那人的心又摇晃起来
空遗恨。老去的，不止流水
那么新鲜的过往
那么洁净的身世
那么自在的梦境
也不过与记忆，白白交换了一副沧桑的旧皮囊
恨也枉然。把天涯关在门外
捧起众多悉心投递，又被退回原址的小字。一瓣，又一瓣
她细数
这些白色泪滴，薄薄的
像一个人错托的想念，没有分量
拔钉子
敬丹樱
一根根拔出来，又一根根楔回去
速度，越来越快。到后来
我能把它们具体成任意图案
花鸟鱼虫、日月星辰……
整个下午，我都在宽窄巷子
摆弄墙上的钉子
我练习这么多次，只为
从你的眼中把自己拔出来时
可以驾轻就熟
访朱零，夜饮
芒原
地点不重要。不论在北京，或是在云南
河与山，并无两样
可以忽略
饭馆不重要。不论是川菜，或者是京味
都是吃饭，穿肠而过
可以忽略
酒也不重要。只不过是五花马，千金裘
是呼儿的轻，万古的愁
可以忽略
唯有大理：月下排排坐，在本园里读诗
那夜的洱海潮声，至今
被磨成一把月光
匕首
观盆栽小记
芒原
“每个人都有可能是自己
一部旷世的作品。”
但他已两鬓斑白。那些盆栽，已经水尽山穷
崖柏，还没有裸露出浅灰色的枯骨
黑刺，还没有造出体内的河
梅花，被扭曲，却没开出一朵人间之花
杜鹃，刺柏，罗汉松
山茶，火棘，冬青，金银花……
它们，匍匐在花盆里
像个时间缩小的侏儒，无力打开自由的生长
他老了。这是来自对生命的狂想
他想让这些盆栽替他
活着
潼关记
李秋彬
潼关表里
羊群。黄土。古铜色的山谷里
一些无家可归的信天游
打着羊鞭的老陕，用皱纹丈量天空
浑浊的眼神
不见天柱之高，北辰之远
这片人烟稀薄之地
四面聚了千年的峰顶，涌起无澜波涛
秦汉至今
兴，关内华山耸立
亡，城外黄河咆哮
俯视天下，谁能一夫当关
只有苍凉的西北风
在吹动这座亘古的高原。
走进终南山
李秋彬
终南山。重阳真人的地头
周师兄若与小弟结交
想问一问
全真七子，是否还在江湖行走
活死人墓里，是否有一对侠侣
在等一只大雕负剑飞行
现实的终南山
草木葱茏，重岭叠翠
道观里，有身着灰衫的出家人
用一碗凉水
迎接我这个在路上修心的苦行僧
摸黑上楼
周鱼
没有去开楼道的灯。“不需要开灯”。
她挽着他的臂弯，他们紧挨着，步伐一致，
逐级而上，在夜晚的楼梯上，像
两盏自己发电的电灯，无人看见他们的光芒，除了
他们互相看见。
把脸切开
白光
我一直盯着镜子
想把自己的脸切开
把嘴搁在非洲
可以吃到没被化肥伤害过的土地
生长出来的玉米
把眼睛扔在南极
看得见企鹅
又感觉不到冷
把耳朵放在西藏
听牧民虔诚的天籁之音
把鼻子丢在海南
呼吸海水搅拌过的空气
最后把记忆留给北京
回味从少年吹到暮年的
黄风
告别仪式
邹进
又一次聚会
是因为又一个人
想看一看我们
用闭上的眼睛
站成一棵树
牛兆飞
与一棵树站在一起
究竟算不算奢侈
树晃动，你也晃动
树沉默，你也学着沉默
树不断向苍穹泼墨
你也挥舞双手
闲暇时，树翻读自己的影子
你也将自己一层层摊开
春天了，树发出新叶
像一次重生
可我们
还没有学会死亡
娘走了
一一给稻子娘
药药
娘走了
娘穿着黑寿衣。黑布鞋
娘头发整齐。娘卸下金耳环
娘走了。娘骨瘦如柴
带着腰疼。胃疼。骨头疼
去了另一个世界
娘生前从山上往山下扛小麦 。玉米。柴禾
现在。八个人扛着娘上山
娘总算快活一回
秋风里的刻度
李元胜
白纸，刚出生的婴儿
总是会让我微微眯眼——
未经世间涂抹的事物
仿佛某种强烈的光线
而墓碑，不管立于衰草还是鲜花中
更像是一本书的封底
仿佛意犹未尽，但是无从阅读
唯一确信的是，一切发生的
都在白纸上同时写下
世间以它的尺度，丈量着他
他也以自己的尺度，丈量着世间
我们的肉体免于无用
万物何曾不朽，只是秋风里的刻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