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千笔墨忆三峡
作者:吴 融
1969年,全国上山下乡运动轰轰烈烈展开,我们重庆一中同学乘船去巫山当知青。轮船在长江艰难航行,云遮雾罩、万峰列阵、浊浪滔天的影像,永远镌刻在记忆里。那时轮船从朝天门出发,日行夜歇,重庆去巫山下水要走两天,巫山到重庆上水走三天。一路云深山重,树稀人少,满目洪荒……滚滚长江送我们踏上了进入社会的第一步。
本文作者吴融(中)与一同下乡的同学马千真(左)王小妹(右)于1972年在巫山县长江巫峡口留影(詹忠贵摄)长江长,三峡立在长江中——瞿塘峡、巫峡、西陵峡。我和同学艾春波、王小妹一个生产队,就在巫峡劳作生活。物质极端贫脊落后的三峡不可思议地承载着深厚的人文故事,这里车去车来遇到的都是传说、神话、山鬼、诗人、遗迹……生产队隔江正对高唐观:楚王梦会神女处;向左望:刘备托孤在白帝、落木萧萧笼杜甫;向右看:李白舟过万重山、东坡夜游吟赤壁;往后瞧,一百八盘古道入湖北;俯首大江,浪卷竹枝、猿啸急流;仰头云端,幻影陆游、白居易……三峡厚重得人掉进去,就爬不出来,永失心灵的宁静。因为经过,所以关注。历代画家以长江山水为题材的作品很多很多,我特别喜欢张大千表现长江三峡的作品,个中有真情。张大千出生于四川内江,少年时代在长江、嘉陵江环抱的重庆上清寺求精中学(六中)读书,刘伯承担任学校的体育教官。回忆在重庆求学的日子,张大千激动不已:学校放假了,我们几个同学约起结伴走路回家,有回荣昌的、安岳的……我要走回内江。我们从督邮街出发,第一天在白市驿过夜。沿途闹土匪不安宁。第二天走拢丁家坳时,我们找到刘伯承老师,他告诫说:“你们不要继续走了,江水浑得很,哥子们哈不开。”第三天我们接到走……不出老师所料,走到邮亭铺时,我就遭土匪抓了……后来张大千身居巴西、美国,并游历世界各地,始终对家乡念念不忘,情有独钟。一辈子不改身著长衫飘飘,口吐乡音绵绵,手挥画笔日日,乡愁真情款款。张大千挥毫泼墨画了不少思乡之作,特别是长江题材屡屡出现在他的笔下。海外朋友赠我画集《无人无我 无古无今——张大千画作加拿大首展》。其中张大千的《蜀楚胜迹册》深深吸引了我,长江三峡今生的难忘。张大千的《蜀楚胜迹册》共十二幅作品,作于1962年夏(台北历史博物馆藏)。全册表现了长江流经之地的十二个著名景点,自岷江始而赤壁终。当时张大千在瑞士名山游历,异域的山水令他触景生情,感慨万千,回到旅舍立马展纸泼墨挥毫。满纸烟云,气势磅礴,将游子对故国家园的满腔眷念,倾情发泄,一吐为快。《蜀楚胜迹册》精彩问世。《蜀楚胜迹册》中的四幅作品令我最有感觉,那是我心中永远的三峡。随张大千笔墨的引领,进入云雾深山神秘莫测的长江,依次看见了《浮图二江》、《石宝寨》、《瞿塘滟滪》、《巫峡云帆》:《浮图二江》好是亲切——我生长的山城故乡。浓墨淡墨泼就的浮图关下,朝天门云雾缭绕,长江嘉陵江在此交汇,树木葱茏,城中人家,帆影点点。当年我们就是从这里登船去往巫山……仔细看来,高哉,妙哉!张大千居然早在20世纪60年代,就用画笔造就了一座连接朝天门和江北嘴的大桥;下乡途中船过忠县,突然看见绝壁孤峰上高耸一座雄伟建筑,重重叠叠依云而立——人说那是“石宝寨”。不可思议,惊为异景,心生疑问:如此苍凉之地,怎来这么个鬼斧神工之作,何人所为?何人所居?神矣,仙矣?滔滔长江载着轮船从石宝寨脚下匆匆驶过,我们站在轮船上向他行注目礼,叉开十指狂舞双臂对他欢呼。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一定要爬到那个楼上去一睹为快;《瞿塘滟滪》好个画气不画形!白帝城下滟滪堆,激流山风日夜吟唱着古老的故事……从小就倒背如流:“朝辞白帝彩云间……”神往诸葛亮鹅毛扇舞出的智慧、诧异刘备大智若愚装聋作傻……如今落户此山,无论如何得去心中的圣地一拜。重庆三中知青王小若等人摩拳擦掌从巫山徒步瞿塘峡古栈道,前往夔门白帝城祭访刘备、诸葛亮。站在英雄立过的云山上,观大江东去,指点江里的水八卦阵、岸上的旱八卦阵……少年叹命运将自己抛洒在这块沉重的土地上。知青陆杰对白帝城之行也是记忆犹新:1972年春夏的一天,我和同学彭代祥等一行四、五人,从巫山大庙落户的生产队出发去奉节白帝城。印象最深的是:一、瞿塘峡古栈道远看感觉很狭窄,走在栈道上偶遇一牵牛的农民迎面走来,我们侧侧身很容易的也就让过了,可见栈道还是不算窄。二、我们趴在栈道上往下看,吓人,蛮高!我们推了一块石头下去,根据石头落地传回的声音(我下乡时带了一块手表)粗略计算一下,绝壁的高度约有七、八十米。在推石头的地方,我们用石块在石壁上刻下“推石湾”三个字。三、走到风箱峡,看见高崖上有悬棺葬,真是神奇莫名。因为前几天下过雨,形成了几处小瀑布从山上直泄而下汇入长江,我们将几个1、2分钱的硬币放在此处,以示纪念。四、经艰难跋涉终于走拢白帝城。岁月的风雨,文革的破坏,白帝城已破烂不堪。曾经在长江轮船上我就注意的观察过,看到白帝城的钟楼是在一个院子里,现在我们就站在了这个院子前面。院子门没有关,随便进出,一个农妇正在院子里喂她养的鸡,遍地树叶、鸡屎和乱七八糟的东西。钟挂在亭子上,望着它,遥想曾经回荡在峡中的钟声……我抱住亭子的柱子手脚并用爬了上去,用手使劲敲了几下钟,那肉掌击铜之声,一辈子都响在我记忆中。五、在院子里转了转,看见壁上一首打油诗:“白帝白帝久名言,一心到此来观赏,不想一付破烂相,后悔不该来这趟。”陆杰说:四十多年前的白帝城游,印象实在深刻,至今难忘;《巫峡云帆》我太熟悉,知青岁月就是在巫峡的陪伴中度过。“荷锄云中行,依帆过江渡。不时扬头望,神女在何处?”俯腰在坡上刨红苕、种土豆,抬头观长江滚滚滔滔;担个桶儿下江边取水,洗衣、濯足、望船,江风吹涨痴心妄想——我们好久才能坐船回家?!张大千另一册页中的《巫峡云帆》,以写意笔墨施花青色绘就。白云青山,扬帆大江,酣畅淋漓,神完气足。我最爱那座信号台,恰似建在巫山南陵山中我们生产队土地上,称为“龙王沱”的信号台。上坡劳动时我和艾春波、王小妹会拐到信号台去玩。信号台上立着高高的信号杆,信号员住的房子安着大大的玻璃窗,方便左右打望,时刻观察江上的情况,还有一部必不可少的珍贵电话机。信号员值班责任重大,他发出的信号必须保证航道上轮船的安全。信号台上基本无外人,寂寞孤独的信号员很乐意和我们知青摆龙门阵。电话通知有船要来了,我们搭把手帮忙拉动绳索,信号杆上便升起了红色的信号牌,上水船来就升箭头向上的信号牌,下水船来就升起箭头向下的信号牌,让沱湾两边的船相互看见,注意避让。看着轮船从脚下安全驶过,心里蛮是得意。信号台不远处有我们的知青小屋。在“龙王沱”信号台,我们认识了湖北巴东信号台的信号员小汪,他活泼开朗,邀请我们去巴东玩,这正合心愿。不久,信号台的人一个招呼,我和王小妹、马千真(艾春波已调回重庆)就搭上了一艘货船穿过西陵峡,出现在了巴东码头。爬上高入云天的石梯,经过小县城,来到巴东信号台。主客皆大欢喜,王小妹卷起袖子,擀面剁肉包饺子,我和马千真四下云游。第一次踏上湖北的土地,东瞧西看新鲜得很。耍累了,回去吃王小妹包的饺子,小汪抹着嘴巴说“太好吃了,什么肉包的?”王小妹得意地说:“是羊肉,我们巫山的羊肉!”晚上,坐在信号台上看星星吹江风,今夜就眠在巴东的信号台上了。第二日,安排继续好好的耍。突然电话铃响起,是巫山“龙王沱”信号台打来的:“喊她们快点回来,吴融的爸爸来了。”真是晴天霹雳!我爸爸怎么到巫山来了?这下肯定要遭。爸爸对我身边的同学都很熟悉了如指掌,他晓得了我们不在生产队好好劳动,乖乖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擅自窜到湖北去玩,肯定会生气,不狠狠批评我们才怪。自知理亏,不敢怠慢,马上夹着尾巴灰溜溜地往回赶。下了船,回生产队的路上我们都提心吊胆不说话。过了小沟边快到生产队了,你推我,我推你,谁都怕走前面。当然,遇到情况,我们一般都是把乖巧的王小妹推到前面去挡到。阿弥陀佛!爸爸居然没有责备我们,而是非常高兴的看着我们笑,心上的石头落地。晚上爸爸就住在大队团支书欧昌祥家里。爸爸画画搞创作经常会下乡体验生活,他喜欢和农民在一起,龙门阵摆得火热。第二天,爸爸用照相机给我们拍了照片。我们送他到南陵码头,看着他上帆船挥挥手,乘风破浪横渡长江去了巫山县城,他们一起来的其加达瓦叔叔正在县城等他。松一口气,我们又自由了!这些都是五十多年前的往事。2009年重庆市一中、三中下乡的知青们兴高采烈地回到巫山(吴融摄)2009年12月,又是满山红叶时,重庆一中、三中知青相约回到巫山。三峡大坝已经建成蓄水,挂满红橘的树站在江水中与我们默默对视。“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长江已没有了惊涛骇浪,雄吞万象的磅礴气势,像泄了气的皮球,风平浪静,不温不火,无言无语……我们的生产队“欧家屋场”被淹得了无踪迹。曾经烟火无觅处。翻看张大千泼墨的长江三峡,不禁感慨万千,那才是我们心中真实的三峡呀,独具神韵,气势磅礴、云遮雾罩,浩浩荡荡,奔流向海。默默走进画中,那里可居、可游、可观、可留、可慰藉。去笔墨氤氲里寻找千年的白帆、远去的先贤,感怀云中三峡雄壮的身影和波涛里的岁月,还有我们逝去的青春……万物皆在转瞬间,唯赖画笔留驻。喜欢张大千泼墨泼彩的长江三峡。作者简介:吴融,1953年生于重庆,重庆一中初68级学生,1969年去巫山插队。1972年回城当工人,1977年毕业于西南师范学院(现西南大学)汉语言文学与美术系,后进修四川美术学院国画研修班。1980年调重庆广播电视局从事编辑工作,主任编辑,2008年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