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辉明:夜上南山挑野煤
买煤碳要凭票那几年,家家的煤都不够烧。除了捡柴禾,就是上山挑野煤。
出煤的山里,有胆大包天的人偷偷地挖小煤窑卖煤,那煤就是我们说的野煤。
重庆是山城,弹子石几里路外就有大山,不高,却连绵起伏,莽莽苍苍。
以前,站在朝天门码头石栏边,面朝东方,抬头一望,便可见南岸苍茫群峰之中,有一块峭拔万仞的山崖如壁,石壁上两个擘窠大字:塗山。
塗山群峰中,三块石、白泡石、黄山、南山(也叫汪山)、真武山,这几座山都有小煤窑。
白泡石那几匹山,土石疏松,只能挖些很浅的坑洞,随挖随弃,弄得满目疮痍。地上也散落着既像煤又不像煤的东西,灰不溜秋,没得光泽。这种煤肯定不好烧,火力不够,既不催锅,又不经熬炼。
自己也可以挖煤,扒开表层就有。挖回来掺在好煤里充数,就像在细粮中掺蔬菜杂粮,求的是填饱肚子。这样比喻,没经历过饥荒年辰的人可能不理解,还当是现在细粮中掺蔬菜杂粮是细粮吃久了、吃厌了、营养过头了、缺什么了想换换口味或求得更均衡呢。
挑着箩筐,拿着掏扒儿,绕过孙家花园监狱,下九道拐,过老鹰岩溪沟,开始爬山,一直爬到黄山后的五马水库。此黄山在重庆南岸,非安徽的彼黄山,名气虽然小得多,但山上有陪都的一些遗迹,近来也名声渐起。
五马水库隐藏在一个山坳里。堤坝侧边的山腰,松树林茂密,蕨萁和芭茅草丛生,其间有几条半人深的壕沟。光哥说,这些是战壕,是八一五派攻打黄山时,反到底派所挖。反到底派占领着这一片山头。
邻居关大爷的二儿子,在上新街和黄山的那次战斗中,英勇顽强,从一个掩体跑到另一个掩体,跑拢了,背靠着墙喘气,战友看到他手臂在流血,告诉他受伤了,都以为只打到手臂呢。不一会儿,就看到他的头耷下去了。战友惊惶地伸出手指探到他的鼻孔前,才发现已经没气了。原来,子弹打穿手臂,从肋下钻了进去。
这情节,一点都不像电影中那些牺牲的悲壮场面。
听人讲,黄山曾经有两次大战。头一天,8月21号晚上,袭击黄山;第二天,8月22号,黄山的从山上按下来,攻打上新街的大庆民中。
幸好这个时候武斗已经结束了,武器收缴归库,斗士解甲归田。不然,这山就相当于军事管制区,哪里还能够随意上山挑煤呢?即使让你上山,你也不敢,随时可能爆发战斗,枪林弹雨,为一挑煤或许把命都丢了。
五马水库的水深不见底,周边五座山如五马饮涧,山上茂密黑暗的松树林,遮蔽了天光,倒映在水中,静悄悄的,黑森森的。上了几次山,岸边那些寂静的山林中,没看到过一个人影。轻轻开口说话,那回声也要吓你一跳。站在水边看半天,也看不到一条鱼游动,但总以为这水中有奇怪的东西。
胆大的也敢下水游泳。把箩筐撂在堤上,双掌合拢举过头,身体一纵,就栽个眯头下去了。很久很久,岸上不会游泳的人脚趾头都抓紧了,才见人头从远处水面冒出来。正在高声欢呼,忽然光哥一声尖叫,手忙脚乱地往岸上凫。几个人跑到水边,三下两下把他拖上岸,光哥坐在地上,脸青面黑地哆嗦:有条水蛇,有条水蛇,真的!
十几双眼睛顺他所指,搜巡水面,却什么也没看见。
光哥坐在岸边,身上的水在地上流了一滩,脸色才慢慢缓和过来。站起身,用手掌几把抹干净脸上身上的水,穿好衣服。
几个人就在人家挖废的煤窑前,随便扒了些煤,然后迎着山风,唱起歌,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挑着担子下山回家。
常说,上山脚杆软,下山脚杆闪。闪,就是颤抖。在山上挑过煤的人,都有切身体会。上山累,走得慢些,但没得异样;下山走得快,一路小跑似的,折折叠叠蜿蜒而下,皆是脚尖先着地,脚跟尚未落实,就又迈步了。到了宽阔处才刹住脚,放下担子歇憩,揭下草帽扇了几下,扇得山谷风起,松涛潮涌,好不惬意。刚才重担压肩一路疾走不觉得,现在担子缷了人轻松,双腿就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你没亲历过,正惶恐不安,有经验的人就会笑着告诉你:这就是刚才给你讲的,上山脚杆软,下山脚杆闪。
除了去白泡石那几匹山可以自行挖煤,去其他山只能在小煤窑买煤。
去其他山,一般是先上南山。南山路远,上了山还得在隐蔽的山林间现找煤窑,所以,上山那天一般都起得早。
大约凌晨三四点,天还漆黑一片,村中的人就开始喊了。箩筐扁担,开门关门,噼噼咣咣一阵乱响。老建设村的,新建设村的,一大群崽儿汇聚后,就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走大马路,过了五院,才舍弃大道,沿山脚小路爬山。
小路边只有一户人家,往前再无房屋,路两边是一片平缓的菜地。
待踏过山溪石板桥,拾级而上,拐个弯,穿过几丛芭蕉和慈竹林,清晨凉爽的空气中,闻得到浓郁的山中特有的草木味道,就进山了。
清水溪一碗水前,有个山塆,荒僻无人,只有几处老坟荒冢。一边是嶙峋陡坡,抬头仰望,身欲后跌;一边是万丈悬崖,探身俯瞰,双腿发软。
小路挂在山腰,狭窄而崎岖。走到这里正是黎明前,天更黑,看不清,只听得崖下深涧流水,声响如雷。白天可以看到涧水翻滚如雪,涧边立着一栋楼房,像火柴盒一样小。
有的地方,路上的石板已经垮下崖去了,路边的杂草却覆盖遮蔽,给人假象。白天走过这条路的,晓得危险,所以走起来如履薄冰。
前面带路的人时而吼一声,提醒后面的人:“天上明晃晃,地下水凼凼。”“路中有个坑。”“脚下是道坎。”后面的人根据他声音定位,估计到了那点儿,就加倍小心。
但毕竟天光不亮,人又没睡好,迷迷糊糊,哪里看得真切;即使曾经走过,也不可能完全记得清那些陷阱。尤其是说话醒瞌睡,说着说着就分了神,嘴上说得正高兴,有点忘乎所以,刚放开了手脚走,就出事了。
石毛儿走在前面,大摇大摆的,山风一吹,似乎很兴奋,话也特多,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还隐约听得到回音。突然,声音断了。有人事后说,听到他叫了一声“哎哟”,人影就不见了,只听得有东西滚下山。
从未遇到过这种事,队伍顿住了,人们惊惶失措。几个年纪大一点的,一边大声喊:“石毛儿!石毛儿!”一边抓着灌木杂草,壁虎一样往下爬。
我们都紧张地等着。
突然,听到崖底传上人声:“找到了!找到了!”又过了一阵,看到他们和石毛儿一起爬了上来。
石毛儿摔下山崖,居然并无大碍。到山下五院去,只在下巴儿上缝了几针。
石毛儿一直不肯长,个子小,常受人欺侮。后来不知到哪里去了,过了一段时间再回来,已经长得人高马大,披一件军大衣,站在门前,魁梧英俊。
野煤最好的地方是真武山。爬真武山既可以从清水溪分路,也可从下浩茶亭上山。
真武山有庙,叫涂山寺,曾经有个住持叫真本领。我到庙里去过,浩劫之后,断壁颓垣,野草萋萋,满目荒凉。也在庙后面见到过真本领住的小院,刚修复的样子,小巧精致,用大砣的煤炭夹子砌的矮院墙,也算是一道景。传说真本领个子不大,功夫很高,提着一桶水轻轻一纵,就上院墙了。
他的俗家弟子中,有个叫田哑巴。托儿所的五娃子就跟田哑巴的徒弟学过。那人住孙家花园外面,鸭儿凼农村的,养得有几头肥猪,学费就是潲水。积满一大桶了,就吭哧吭哧地给他提到家里去。所以,建设村的崽儿又把五娃子的师父叫做潲水师父。
五娃子没学好久,就在窍角沱中学那次决斗中战胜了蔡六儿。那天我也在场。
蔡六儿跟体育老师学过些花架子,平时摆手打脚、窜蹦跳跃,倒是像模像样。这天是实战了,还玩那套摆手打脚、窜蹦跳跃,没开打,自己倒折腾累了。
五娃子没什么动作,只是微曲着腿,侧站着身,双手交叉护在裆前,任凭蔡六儿在面前蹦来跳去,只是不动。瞅准蔡六儿再次跳起落下还没站稳之际,五娃子一个箭步冲上去,就是一顿乱拳,把蔡六儿的鼻血都打出来了。
庙的侧边有座山,山顶一片光秃秃的大石坡,最高处兀立着一根擎天铁柱。传说是赵子龙的拴马桩。以前那根生铁桩是黑黝黝的光滑不生锈,文革时遭摧毁了。后来重新铸了一根,但不久就锈迹斑斑。
1950年代,石坡铁柱下还筑得有台,铁柱后面,也有方亭翼然。站在铁柱山上,纵目四望,只见千山万壑,云烟苍茫,耳畔山风阵阵,松涛如潮。
煤窑在背山的半山腰,烟煤,黑亮松脆。
那几天下过雨,道路泥泞,好不容易摸索着下到煤窑前。
这山很陡,只窑前有一小块平地,也是陡坡上挖出来的。煤窑口很小很小,出乎我的意料,根本不像电影中那样,人戴着有灯的头盔,扛着风镐,推着铁轨上的铁斗车,站着走进走出。这种窑口,人只能像根虫一样钻进钻出。窑工全身匍匐在地上,绳子顶在额头,伸直颈项,手脚并用地抵拖着煤爬出来。装煤的竹筐有点像婴儿睡的摇篮,篮底绑有两块大楠竹篾块当滑板。
我心中好奇,也想爬进窑洞去看个究竟。身子进去了,脚还在外面,就已经感觉憋得出不到气一样恐怖。
买好煤上山,肩上有重担,道路更难走。这条斜坡路宽仅一脚,一边是山,一边是崖,半道路中间还挡着一棵大松树。要过去,得双手抱着树干,一只脚留在树这边,另一只脚跨到树那边的路上,身子悬在空中转过去。我无论怎样试都转不过去,慌乱中就往下退。
上面和下面的人都吓得叫喊起来。我心想:这下完了,要摔下悬崖了。
忽然肩上一轻,原来是煤窑的人跑上来,双手把担子接了过去。
一晃几十年,风雨匆匆,青山依旧满目苍翠,人却平添了几许华发。山道上仍然人来人往,却都是踏青远足之人。山间林木丰茂,灌木藤蕨丛生,昔日的小煤窑哪还有踪影?
王辉明,1953年生人,长年居住在重庆南岸区弹子石,曾在《重庆日报》《重庆现代工人报》《南山风》《火花》《重庆工人作品选》《山西青年》等报刊发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