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执浩诗选︱因为饥饿,我把手伸进了瓦檐下的鸟窝

张执浩,男,1965年阴历8月18日生于湖北荆门,1988年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历史系。2003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现为武汉市文联专业作家,《汉诗》执行主编。作品获2002年中国诗歌奖,2004年人民文学奖,2011年十月诗歌奖等,并入选多种选集及中学教材。2014年4月27日,在第十二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中[1] 获“年度诗人奖”。著有长篇小说《试图与生活和解》、《天堂施工队》、《水穷处》,中短篇小说集《去动物园看人》,诗集《苦于赞美》、《动物之心》和《撞身取暖》,随笔集《时光练习簿》等。


彩虹出现的时候

松树洗过之后松针是明亮的

河流浑浊,像一截短裤

路在翻山

而山在爬坡

画眉在沟渠边鸣叫

卷尾鸟在电线杆上应和

松树林的这边是松树

松树林的那边除了松树

还有一群站在弧光里的人

他们仰着头

他们身后的牲畜也仰着头

有些悲哀你不能克服

暴雨把蚯蚓冲出了泥土

无助地蠕动在地表

太阳暴晒的鱼塘里花鲢浮在水面上

你无法帮它们呼吸

被蚊子咬过脖颈的甲鱼半夜死了

发臭的空气中桐花自落

一个人记得回家的路却回不了家

雾霾如衣,穿上了就脱不下来

我看见了你永远看不清你

我看见我消逝在了

你渐渐变冷的心肠中

雏鸡的黄昏

槐花到了晚上还是白的

附近的天空也是

母鸡一簇一簇蹲在院子里

翅膀收敛有如帐篷

雏鸡在篷沿探头探脑

有几只胆大的突然溜了出去

又惊惶地跑了回来

为了笼罩它们

母鸡不停地挪动肚皮

夜色在移动

槐花头顶星光一动不动

方位

松树林里有一棵桃树

桃花开的时候松花会漫天飞舞

我们头顶黄色的粉末

在幽暗的林间蹦跳

通往桃树的路有很多条

每一次都不同

我曾用砍刀在松树上留过记号

但事后它们都愈合了

生活就是这么奇怪

我们在松林里打转

明明想摘桃子,结果每次

都会采回来一些松菌和蘑菇

桃花谢了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桃树

我们打回来一些松果堆在户外

夜里,风过松林

发出一阵阵尖细的惊呼

最深的夜

拿一支手电筒在空中乱晃

举着一束光去见满天星光

那天晚上我们顺着

灰白的小路往山岗上走

最前面的人紧握手电筒

落在最后面的

一直想超过前面的那个

当我们推推攘攘爬上山头

电池已经微弱得无法照见

彼此的容貌

磷火在山坡上游荡

星光闪烁,那个盛夏

最深的地方依旧漆黑

没有一颗星星能安慰另外一颗

捉鱼记

下了一晚上的雨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去捉鱼

草丛里到处都是

我不明白它们为什么要逆流而进

为什么不顺流而下

后来我们去了泄洪堤口

这里的鱼更多

我不明白它们为什么不好好待在河里

看样子晚上还要下雨

还有不顾死活的东西吸引着

我们这些贪生怕死的东西

共生的枝桠

白杨树的叶子还剩三片的时候

这里下了一场细雨

雨丝顺着树干流下来

洗净了落叶的经络

我一大早起来发呆

我兄弟去菜园割菜苔和韭菜

雨过以后天才亮了

白杨树还剩最后一片叶子没有落下

所有的枝桠都朝向了它

所有的枝桠都好像初次相识

曾经有过的分歧不见了

我看见我兄弟拎着竹篮

顺着我们曾闭眼走过的田埂

朝原野上最翠绿的地方走去

冬天的风

没有人能像冬天的风那样哭

呜咽着,抽噎着

在结了冰的河面上

跌跌撞撞地哭

在挂满霜凝的松针间尖啸

没有人清楚那是谁在哭

谁为谁而哭,为什么

要拍着我的门窗

趴在我的门缝里哭

陌生人,我已经多年没有夜宿在家

昨天我去给母亲的坟地拔草

今天下午又去了

我也像风过人间

却不似你这般悲催难遣

人世间每一张痛苦的脸

醒来后都有温情的一面

而我一宿未睡,陌生人

你走之后朝阳甚好

被她照亮的草木仍旧薄露轻摇

仍有一个好梦在棉花尽头等我

过道

停放在过道里的棺材我每年都会见到

活着的人送给自己的礼物

他自己不会轻易开封

小时候我装作没有看见它

见到后装作不认识它

要么想法绕开走

当再也绕不过去时

我开始向别人打听它是什么材质做的

我记得原木棺材上蒙过一块塑料布

后来又蒙过一块油毛毡

有天午后我穿过过道时看见

棺盖上停放着一只竹编的鸡窝

一只芦花鸡蹲在窝草里

警觉地望着我

阳光将一扇窄门的影子投射在走道尽头

另外一只芦花鸡在门口探头探脑

忍冬

有些植物一旦栽下了就没有人

再理会它的死活

就像你和我来到世上

一旦形成我们

就只剩下了一种命运

你开白花的时候我开黄花

我枯萎了你替我朝前攀爬

这样的情状回应着我记忆中的

那一幕:多年前我和你

一起栽培过一株金银花

黄花依旧黄

白花依然白

我在这个冬天想起它的时候

你说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忍冬

归来者

从深深的泥泞里拔出双脚

从又湿又冷的胶筒里抽出两条腿

从藕塘回到家

他放下装满泥藕的竹篮

转身返回户外

他需要用铲刀刮掉胶筒上的黑泥

用笤帚把清下来的泥土拢在一起

用铁锹把它们送到冬青树下

当他把这一切都收拾好

天已经黑透了

泥藕正等着他去洗白

多好的藕啊

他没有觉察到

他满足的笑容

在黑暗中溅满了泥水

打水漂的人

能到对岸的石子少之又少

能写的诗也不多了

我手里捏着一个词

看上去它是勇敢的

我身边还有一堆词

它们蠢蠢欲动

起风了,芦苇在对岸更好看

我在这里,一次次扬甩着手臂

我几乎能够看清一首好诗

将会怎样出现

在我力量的尽头

水花跳跃着奔赴在熄灭的路上

欢快,惊惶,侥幸

翠鸟边飞边望着水下的那一只

乌云飘到了今天变成了白云

我几乎能够断定

这首诗将改写对岸的风景

芦苇剧烈摇晃

荻花撒落河面

石子在我手心慢慢变成了一块石头

一间房屋

水杉树的尖顶

香樟树的扇形

我从窗口就能清晰看到

入冬以后它们的小动作

每天都不同

每一天,大部分时间

我都用一种姿势坐着

阳光经过树冠

把树干留在了阴影里

我留心过那些落叶的去向

除了挣扎带来动静

其实它们哪里也不会去

我试过变换一种坐姿

也曾在房间里来回走

更悲伤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更悲哀的事情正在经历:

我看见了阳光却不能被她照耀

无题

花一样的蝴蝶落在了蝴蝶一样的花上

起风的时候,蝴蝶不动

风停了,蝴蝶煽动翅膀

早安

水杉长出了新进的枝条

天阴着,依然亮了

我在鸟鸣声中醒来回味

刚刚结束的那个梦

死去的母亲抱着我的头在哭

哦 妈妈

这将是美好的一天

我还有时间纠正错误

清明凌晨忆易羊

爬墙虎翻过墙角遇见了爬墙虎

惊惶的叶子原地惊惶

我在这里听晨鸟鸣叫

这里有布谷,那里也该有

活着是这么难堪的一件礼物

死亡则是拎着密封的礼品盒

一味地走在归来的途中

燕子回来了

如果没有窝了,飞过来的那只燕子

不一定是从前的那一只

反过来,如果先前的那只燕子回来

没有看见窝,它会飞走吗

春天保持着喜出望外的表情

一只燕子落在人家的门前

我有些失落

一群燕子掠过我家的屋顶而不停下

我会更失落,我会

搭上梯子爬到泥窝边

粘在黄泥上的茸毛还在微微颤栗

落在墙壁上的鸟粪没有气味

翠鸟的一天

河面上有一层白雾

太阳光顾岩子河半晌了

还没有散开

翠鸟站在河沿边光秃秃的野枣枝上

像一颗意外的野枣

随时准备弹向更意外的地方

从前的小河流着流着

变成了一座水库

那些清粼粼的时光仿佛不曾有过一样

但翠鸟能证明这世上并不存在幻像

它贴近水面一遍遍疾飞

就像当年站在岸边打水漂的少年

从早到晚都在努力

将一片片石头送过

越来越宽阔的河面

雏鸡的黄昏

槐花到了晚上还是白的

附近的天空也是

母鸡一簇一簇蹲在院子里

翅膀收敛有如帐篷

雏鸡在篷沿探头探脑

有几只胆大的突然溜了出去

又惊惶地跑了回来

为了笼罩它们

母鸡不停地挪动肚皮

夜色在移动

槐花头顶星光一动不动

对她说

我想过你

但更多的时候我在想自己

人时过半

多有伤感

若有感激,缘于奇迹

我想过摆脱

这时而空虚时而虚无的生活

又妥协于安稳、惯性的美德

我想过你也会这样

日复一日

一边否定自己

一边赞美自己

最终适应了没有彼此的人生

一种味道

初生婴儿的味道

纯肉体的味道

是火中取栗的味道

勇敢者的游戏带来了黑暗中的薪火

我抱过你,像抱着

人世间全部的喜悦和悲伤

我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因为不知轻重

我亲吻你,带着人世间的浊气

再也没有比我们相遇更加悲哀的事了

日落之后

日落之后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父亲坐在台阶上

背着慢慢变幻的光

他已经戒烟了,现在又戒了酒

再也没有令他激动的事物

落入池塘的草木填满了池塘

落入鱼篓的鱼安静了认命了

风走在公路上,这是晚风

追着一张纸在跑

路过的少年将捡到

另外一个少年的故事

关于贫穷、成长,关于孤独

再也没有忍受不了的生活

如果我也能够像他这样

在黑暗中独自活到天亮

无穷小

藕簪上一动不动的绿豆娘

荷叶顶部慌不择路的白露珠

莲花苞在清晨泛出的第一抹艳红

我见过的最不忍心描述的生活

是这种生死同穴的场所——

因为饥饿,我把手伸进了瓦檐下的鸟窝

因为紧张,我把温热的麻雀蛋都捏碎了

树影摇晃,麻雀们在议论

我腥黄的指头上缠绕着的猩红

有些悲哀你不能克服

暴雨把蚯蚓冲出了泥土

无助地蠕动在地表

太阳暴晒的鱼塘里花鲢浮在水面上

你无法帮它们呼吸

被蚊子咬过脖颈的甲鱼半夜死了

发臭的空气中桐花自落

一个人记得回家的路却回不了家

雾霾如衣,穿上了就脱不下来

我看见了你永远看不清你

我看见我消逝在了

你渐渐变冷的心肠中

星星索引

回老家的目的之一是为了看星星

下了一天的雨傍晚停驻了

从山上淌下来的野水裹挟着浊气

经由高粱、芝麻、红薯地汇入岩子河

蛙鸣声中炊烟格外安静

斜长的草坡上相邻的坟堆

枣树、松柏和望子草隔开了它们

我记得母亲躺进棺材时脸上搭了张草纸

我记得我躺在草坡中央把夜空盖在脸上

星星附近总有星星

而入睡前的那一颗

我确信它是我见过的最遥远的东西

就像我对现实的处境深信不疑——

人世尽头

大声尖叫却不期盼任何回音

红莲花

我兄弟的荷塘里今年新开了红莲花

从前都是白莲,从前我们以为

世上只有白莲花

我兄弟老实,本分

已经埋头度过了大半生

整个夏天他都是湿漉漉的

几天前他打来电话欢迎我回家

“你要回来看看红莲花……”,我兄弟

的声音里水花喧哗:

“这么多的红莲花,你不回来可惜了。”

红莲花在电话那头摇曳

云霞被按下去又浮起来

我兄弟弯腰挖着莲藕

在清水变浊之前他应该能看见

他老弟越来越遥远的脸

砧板

我有过数块砧板

第一块是母亲去世前送的

那时候我还是单身汉

现在我对厨具的全部情感

都来自于那样一块铁木板

它又大又厚

再锋利的刀刃砍在上面

它都经受得住

即便后来凹下去的地方

也呈现出坚韧的纹理

没有另外的砧板能够替代

我在上面切过萝卜也切过手指

我切过母亲出现的一幕

也切过母亲消逝的一幕

没有人愿意辗转反侧

想一想星空

再想想星空下的仙女山

山腰上的柑橘林

山脚下的花生地

五十岁了,想一想五岁那年

同样一块地

当年种什么

现在还种什么

想一想白天电话里的父亲

他五十岁的夜晚

是否也和现在的我一样

没有痛苦,并不快乐

秋风南下

安逸中夹杂着惶恐

树叶红了,树叶在落

我一转身就能看见

造物主吊诡的笑

看不见大海的河流

岩子河永远也不会看见大海

我父亲也没有见过

平日里,河水慵懒

只有在暴雨过后它才激动起来

我问过父亲:河水会流向哪里?

父亲摇摇头,过后又指指天

这两个动作让我想了很多年

多年以后我从海边归来

独自坐在泄洪道口

刚下过暴雨,白浪奔逐

我在轰鸣声中想起了

父亲的那两个动作

摇头时我满脸水雾

抬头见烟雨中的老父亲

正在堤坝上使劲地朝我挥手

给畜生写春联

腊月三十那天上午

我兄弟想用余下的红纸

给猪栏和牛圈各写一幅春联

他先去给猪喂食给牛喂草

我侄子一边研磨一边瞟着毛笔

我父亲坐在院子里看高过屋顶的竹林

炊烟渗出瓦楞迟迟不肯散去

我兄弟回来,一边嚼着年猪肉

一边抱着指头在心里默念

他将要写下的字数

他提起笔却迟迟不肯下笔

炊烟终于散尽了

我父亲起身走向他们

就像多年前他父亲握着他的手

他们曾一起用力握过笔

祝福过混沌又清澈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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