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律诗规范与变化
格律诗是典型的规范化了的文体。但何以在严整的框架内森严的格律下写出千万首意境各异的佳作来?除了诗人有生花妙笔的天赋外,还在于格律本身就存在变化的空间。因为格律本身就是在历代诗人对诗艺孜孜不倦的追求中产生的。 格律诗是规范与变化的对立统一体,在规范的前提下可以灵活多变。 规范就是标准化,像方块汉字一样,外观整齐划一,但可容纳无穷的内容,而且凡独立创作的作品,绝无可能有内容重复的,也不会对创意形成限制。何以做到这点?依靠变化也。 有人比喻写格律诗是“带着镣铐跳舞”,将格律比喻为镣铐,将变化比喻为跳舞的舞姿,有一定道理。 格律诗有律绝,五律,七律,排律。律绝相当于“截取”律诗的四句,排律相当于五律或七律中间增加了联数。所以可以以七律为例,看看规范和允许的变化有哪些?
一, 不可变的规范:
1, 基本格式:句数与字数:每句五字(五言)或七字(七言);每首四句(绝句)、八句(律诗)、超过八句的偶数句(排律);
2, 基本句式:律句。句法结构:上二(或四)+下三 。
3, 声律和韵律:押平韵一韵;双数句必押韵;首句可押可不押。
4, 对仗要求。至少有一联(颈联)必须讲究对偶,一般中二联对仗。
二, 变化
1,句子声律“一三五不论”。
律诗标准平仄谱是“二字一节”。在律诗初萌的永明体时期,沈约的“四声八病”中首忌“平头”,其时对第一字要求就已经
是灵活的了:“上句第一字与下句第一字,同平声不为病;同上去入声一字即病。若上句第二字与下句第二字同声,无问平上去入,皆是巨病。”(《文镜秘府论》西卷·论病)
由于“一三五不论”产生了数种不同的律句平仄形式。
2,对仗的联数。组成一首律诗有四联,允许对仗的联数为一二三四。一般首联和尾联可以不对仗,只有中间两联对仗。这就给创作者极大的写作自由空间,不会形成四联皆是对偶句。尾联多用流水对,更容易收住全篇。
四联全对仗的,如杜甫的“登高”,但数量较少 :四联全对仗:《登高》杜甫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怀。一般首联不对仗:《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杜甫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一般尾联也不须对仗:《咏怀古迹》一 杜甫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三峡楼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羯胡事主终无赖,词客哀时且未还。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典型的律诗多是首联尾联均不用对仗的,如:《咏怀古迹》二 杜甫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锦瑟》 李商隐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甚至有少于两联的对仗诗,如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李白《塞下曲》、孟浩然《与诸子登岘山》,只有颈联对仗:
《题破山寺后禅院》常建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都寂,但馀钟磬音。
首联对仗颔联不对仗也叫“偷春体”。
《塞下曲》李白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 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 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 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与诸子登岘山》孟浩然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羊公碑字在,读罢泪沾襟。3,平仄沾对原则。组成律诗的四联,由每联的上联平起或仄起,决定了每联的平仄形式。诗律沾对的要求,实际就是避免四联平仄形式完全相同的一种变化。
标准七律例:杜甫《宿府》
首联平起:清秋幕府井梧寒,独宿江城蜡炬残。颔联仄起: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颈联平起:风尘荏苒音书绝,关塞萧条行路难。尾联仄起。已忍伶俜十年事,强移栖息一枝安。
可见粘对原则使各联平仄形式交替。若四联平仄形式皆相同,则所写的诗就是所谓“折腰体”。
例:李白《登金陵凤凰台》前三联:
首联平起: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颔联平起: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颈联平起: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杜甫《咏怀古迹二》前两联:首联仄起: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颔联仄起: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王维《渭城曲》:首联平起: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次联平起: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可见折腰体是犯了各联平仄雷同的毛病,少了变化。4,押韵。关于四声俱备。除不允许复韵(韵脚字重字、同义字、连续同音字无间隔的),挤韵(句中用同韵字,且较多)外,最好平分阴阳,仄分上去。保证了音调的多变。实际上“四声俱备”是古风的要求。格律诗一句中除了要求平仄转换外,对其中每个字的平仄,也是要求多样化才好。若仄声字或平声字全是同声,在音调上也会显得呆板。在仄韵诗或词中,允许上去通押,更应注意四声俱备,但要注意押入声韵的词一般不与上去通押。5,句子结构的变化,避免句子结构雷同(避免“四平头”“摞眼”“重位”“长撷腰”“长解镫”)。此处所谓“四平头”是清代学者纪昀和沈德潜在诗评中论及的、律诗中间两联每句头部连用四个地名,或四句头两字句式结构完全相同,使四句句式显得呆板;“摞眼”指句中动词位置相同;“重位”指句尾同是动词。(实际上“摞眼”即“长撷腰”,“重位”即“长解镫”病。)
“长撷腰”和“长解镫”来自于《诗式》(《文镜秘府论》西卷《文二十八种病》)。“二十八种病”的说法虽然繁琐,但所列“长撷腰“和“长”解镫”病是很有道理的,即诗句结构不能太单调。撷:束系,撷腰句结构:五字句例:仄仄︱仄︱平平,平平︱平︱仄仄;镫:马镫,解镫句结构:五字句例:仄仄︱仄平︱平,平平︱平仄︱仄;以上句型皆是正常的五字句结构。但若两联所有的句子皆是同一种结构(叫“长撷腰”或“长解镫”),就失去了变化,会使诗的节奏显得单调。下面例诗引自《文镜秘府论》:
长撷腰例:上官仪诗曰:
曙色随行漏,早吹入繁笳。旗文萦桂叶,骑影拂桃华。碧潭写春照,青山笼雪花。”
长解镫例:上官仪诗曰:“
池牖风月清,闲居游客情,兰泛樽中色,松吟弦上声。”
元兢曰:“撷腰、解镫并非病,文中自宜有之,不间则为病。”间,就是一种变化也!在《文镜秘府论》种特别提到:“四言、七言及诸赋颂,以第一句首字,第二句首字,不得同声,不复拘以字数次第也。”可见由五言推及七言,“平头”同样限于每句开头第一第二字,七言第三第四字不再算“头”了。6,拗句和特殊拗句的运用。这是一种故意突破格律限制的现象,在标准律诗之外,产生了古风式的律诗(杜甫,宋代的苏轼黄庭坚等都有这种律诗作品)。例:杜甫《白帝城最高楼》:城尖径仄旌旆愁,独立缥缈之飞楼。峡圻云霾龙虎卧,江清日抱鼋鼍游。扶桑西枝对断石,弱水东影随长流。杖藜叹世者谁子,泣血迸空回白头。
苏轼《寿星院寒碧轩》:
清风肃肃摇窗扉,窗前修竹一尺围。纷纷苍雪落夏簟,冉冉绿雾沾人衣。
日高山蝉抱叶响,人静穿林翠羽飞。道人绝粒对寒碧,为问鹤骨何缘肥。
黄庭坚《汴岸置酒赠黄十七》:
吾宗端居丛百忧,长歌劝之肯出游。黄流不解涴明月,碧树为我生凉秋。初平群羊置莫问,叔度千顷醉即休。谁倚柁楼吹玉笛,斗杓寒挂屋山头。
另,在律句之外故意使用拗句;包括使用“特殊拗句”“平平仄平仄”“仄仄平平仄平仄”,例:
特殊拗句:杜甫《宿府》尾联:
已忍伶俜十年事,强移栖息一枝安。
林逋《山园小梅》颔联和尾联: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尊。上句或本句前部拗之后再补救之;这些声律上的变化,只是为了多样性而已。例:出句大拗对句救: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白居易《草》出句小拗对句救,同时本句自救避孤平: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李商隐《落花》。
变化,多属于格律之外更高级的修辞形式。有些并非强制性规定。例如很多名诗也有“四平头”、“摞眼”、“重位”(“长撷腰”或“长解镫”)、重韵、挤韵、撞韵、甚至出律等情况。唯一不变的准则是诗义第一,律不害义,和对诗艺的不懈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