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灾的启示
中国的精英管理层是有几类人组成的，专家、砖家、钻家、赚家、转家、撰家。这与组织结构无关，与文化和人性有关。
当中队长时，领导告诉我，一个好的中队长就可以当一个好的大队长，当特勤大队长时，领导告诉我，一个好的大队长，就能当一个好的支队长，在我当支队长时，我才发现，中队长、大队长与支队长根本不是一个层面的事。
当中队长和大队长是以谋事来谋人，而当支队长是以谋人来谋事，如果从管理的角度上来说，一个支队才真正构成一个完整的管理层级。
我没有从事过防火工作，但职责主管防火和灭火工作，管防火主要是管防火处长，没管具体业务。哈尔滨火灾之后，让我想到参与过的那起市场火灾。
进那个大市场是出于偶然。我带着驾驶员穿行在密集的人流中，这个市场太大了，大到在这个市场可以买到居家过日子的所有物件，从盖房子的木头到烤羊肉的木头，从婴儿用的尿不湿到女人用的尿不湿，从腕子上带的玻璃珠子到脖子上带的黄金珠子应有尽有。
这个市场位于城乡接合部，分布成很多小市场，“虱子”市场是卖旧衣服的，“蟑螂”市场是卖旧门、窗、家具的，“跳蚤”市场是卖鸽子和二手机的。还有一些分类很细名字很怪的小市场，合成了一个大市场。起步于九十年代初，我估算各类市场加起来有一平方公里，主要是面向周边农村，一件“时尚”的棉衣三十块一件那类。
当时，回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找到在大队当教导员的文杞。
第一个问题，这个市场是不是重点单位，答，不是。问，为什么？答，这个市场是自发形成的，年代久远，没有责任主体，基本属于三不管。
又问，这个地方是不是重大火灾隐患单位。答，不是。问，为什么？答，清剿火灾隐患时列了，年底消案了。市场商户凑钱在两栋室内市场中装了一套喷淋。其它的铺面数量多，但面积小达不到安装的标准。
又问，能不能保证市场安全。答，不能。再问，为什么不强制关闭整改。
答，关不了，几年内关了三次，第一次关，几百户商户上街游行，打着“我要吃饭”的牌子。第二次关，几百户商户把政府堵了，打着“我要维权”的牌子。第三次关，几百户商户把消防队堵了，打着“消防腐败”的牌子。我们只要一提改造消防管线、增加防火分隔，安装自动灭火装置，马上就有人煽风说，消防队指定施工单位，想着捞钱。依法进行处罚，就有人告状说，消防队利用行政手段敲诈商户，还给纪委写过材料。每次都有乌鲁木齐跑来的野记者跟着起哄，政府也没办法，公权就这样被要挟了。
又问，你没办法了？答，没办法，解决不了。
我说，这个地方，早晚要一把火烧了的，有没有责任主体那是市场的事，但符合重点单位标准不列重点就是渎职，到时候说都说不清，你这些理由都不是理由，要是烧死人，你就等着进监狱。从现在起，每半月对市场进行一次监督检查，把问题告知物业和商户，马上整改，把字签上。每季度给政府写一个报告，反映情况，就是不列重大火灾隐患也得告知政府这是重大火灾隐患。联系财产保险公司，在市场贴公告，建议让商户自己投保火灾公众责任险。
时隔8个月后，一场大火，把这个市场中其中一个“面子”市场烧了。200余户的商铺烧的一无所有。
那天下过雨，火是凌晨3点左右开始的，我到现场时，整幢楼已进入猛烈燃烧阶段，这个建筑长约60米，宽约20米，地上两层，地下一层，进口是天井式结构，二楼中厅的上部由玻璃做屋面。火已将中厅上部的玻璃烧化，整个建筑成火炉状燃烧，由中厅热气流卷起的燃烧残渣，不停的翻向空中。起火建筑正面二十米是另一幢商城，临街的玻璃已被烤化，起火建筑背面，有一个宽两米的走道，走道边就是库房，建筑的四周搭建着临时建筑，互相连接，一层的窗口均被搭建的商铺遮住。起风了，卷起的火星向四周漂落。
文杞告诉我，周边能调的机场、油田、各县消防队的车都在向火场集中。目前，要做的是保证火势不再向周边蔓延。并问我能不能近攻，建筑会不会塌。我说，这个楼里我进去过，主要是纺织品和日杂，荷载不高，浓烟带着热量从中厅上部已传导出去了，不会塌顶。只要保护好周围不要烧过去就行，楼内扑救已无任何意义，让烧成灰反而火很快会灭，如果出水，会让可燃物从明火变成阴燃，这样反而不利于灭火，风会把火种带到市场周边，会造成更大面积的燃烧。用高喷车打水雾，驱散中厅上部的烟，这样可以加速流通。增援的消防车在周边堵截，不要向周边蔓延就行。
大火烧了5个小时左右，逐渐熄灭，火被控制在楼内没有向外蔓延，地下家俱城未过火，但被水淹了。
文杞问我，怎么向总队报？我说，如实报。文杞说，如果上报是较大火灾，总队要追责的。我对文杞说，第一，火不是我们放的，咱们没事别惹事，有事别怕事。第二，这是民族地区，烧了上百家，有可能引起群体性事件，如果倒查，我们作假，那就不是责任问题了。第三，建筑自动灭火设施为什么没起作用，这非常关键，先把这个问题搞清楚。另外，赶快通知刑警队，把周边的监控录像中的硬盘全部取出来。
上级当天下来两个调查组，一个是火因调查组，一个是纪检调查组。火因调查组封闭现场取样。纪委调查组分别找人谈话，翻阅案卷，了解情况。官兵颇有微词，我们的组织在我们最困难时，不是来帮助我们，而是来给我们伤口撒盐来了。因为当天商户就把政府大门堵了，如果商户知道上级组织在调查我们，那堵的一定是消防队大门。
我在事故现场，天亮了，另一部分商户把两边通道围的水泄不通，市政府专门安排民政部门在统计商户上报的损失。我记忆最深的是一个中年妇女，哭闹的煽动其它商户去自治区政府静坐，并声称她有50多公斤的黄金在商场里。民政部门的统计商户共报财产损失2个亿。而工商部门参照旁边另一幢同类市场商品总价，估算损失不会超过七百万，商户的总注册资金不到一百五十万。税务部门从税收上统计，这个商城只有6户按月给国家上税，6户每月总税款1024元。这就说明，其它商户每月营业额不会超过2万元。
自动灭火设施为什么没有启动，而在消防部门半个月前的检查中，设施全是完好的。查明的原因是监控室没有人，设备启动开关未置于自动，处于手动状态。在事发前三天，喷淋管道漏水，物业将屋顶水箱总阀关闭了。
从政府方面通报的信息，商户极有可能围攻消防队，舆情监控通报目前有三种对消防不利的说法，一是保安报警后，消防队一个小时后才到现场。二是消防队到现场不救火，相互打闹玩，造成火灾蔓延。三是某人看到着火，骑自行车到消防队，把消防员从床上一个个叫起来，结果车里没水。
我和公安局长商量应对策略，公安局长建议，我们先不动声色，以不变应万变，对方打一张牌，我们应对一张牌。而我的想法是，我们必须摊牌，正面应对，网监支队对在网上散布谣言的人，落地查人。
火灾发生的第三天下午，支队邀请了驻地纸媒、电媒、网媒的十几名记者参加了支队组织的火灾情况发布会。在座的记者，先依次听了36个火灾报警录音。每段录音在投影上显示有报警时间、报警电话和报警人姓名。根据报警时间，我们播放了营区出警监控录像和街道每个路段监控录像的时间，监控录像依次时间显示，从接到第一个有效报警到消防车到达火场不超过7分钟。各县消防队监控录像显示，在到场第一个反馈信息传到指挥中心，五分钟内，各县消防队依次接警出动增援市区。卫星定位图显示了不同时间段，消防车的位置图。在场的记者这才明白接警流程和出动流程，并不是社会上传的那样。
接着播放了现场监控录像，首先是消防车载录像到场时，火势已成猛烈发展阶段，消防员与指挥中心的对话和消防员出水灭火的镜头。
然后播放了市场监控录像，监控室大门从白天一直锁着，没人进出。夜里12点之后，5个保安在中厅拉了一张桌子围坐着，10分钟后，进来一个保安提着酒和下酒菜，6个人开始喝酒，其间又出去买过酒。喝到2点左右，有2人发生争执，开始争吵并有肢体冲撞，其它人拉开，然后各自回去睡觉。再然后从不同的角度可以看到，中厅外起火，火烧进了中厅，在中厅睡觉的保安起身，将自己的摩托和值钱的东西向外搬，火灾发生后，保安没有用不远处的灭火器灭火。
录像时间显示，火灾发生25分钟后，消防队接到第一个报警电话。再回头，让大家重新听了第一个报警电话，一个明显喝多，语言含糊的声音传出来，着火了，快来。接警员问，什么地方什么东西着火了。回答，哎，你咋话这么多，着火了，你跟上一块来撒。然后电话挂断。两分钟，电话再次接进来，报警人是同一个人，冲着电话大喊，哎，牲口，你们怎么还不来，着火了。电话又断了。而此时消防电铃的声音已从录音中传出来。第三个电话进来，是相邻单位值班室打过来，说市场可能着火，烟大的很，看到火光了，也闻到味了。
网监支队当天就在90公里外的县上找到了发布谎言的人，当警察说明情况，打开对方电脑的时候，这个政府某局的公务员，吓得把头快塞到裤档中了。
这些素材当天晚上，通过电视台、广播电台、网上被公布，虽然还有人说，消防队删了对他们不利的视频，但舆论导向从消防队的责任转到向市场责任。
这之后，我们专门在看守所播放了剪辑好的监控录像和接出警的音视频，本来闹着要出去散布谣言的保安，反而求警察多关几天，不然现在出去要被群众打死的，15天拘留期满后，听说那几个保安一起跑路了，再没有在当地出现过。
现场解封的当天，在公安人员和火调人员的监督下，那个声称有50公斤黄金的商户在大家的目光下，紧张的打开废墟中的保险柜，当一个个装饰盒从保险柜中依次取出时，除了个别有熏烤的痕迹，其它外观完好，一共不会超过1公斤的黄金首饰，其中还有很多18K的装饰件。
这些商户不管如何无理取闹，都可以理解。那些商品基本属于面向农村的地摊货，利润很低。但对一个个低收入家庭来说，是要靠这小小铺面维持生计，甚至家里的所有资产都在货上。有很多家是赊账进货，借款经营。没有听到商户一家老小撕心裂肺的哭声的人，是不可能体会底层社会人群在灾难面前所表现出的那种无助与无奈以及生存的艰难。是不会明白国家公务人员所承担的社会责任。
火灾之后，几乎整个市场都主动买了火灾公众责任险。期间有过几次上访，甚至对火灾原因有质疑，但政府的安置和赔付政策很及时，商户被瓦解，分散安置在周边新建市场，慢慢的没有人关注这事了。
在我们面临众多舆情攻击时，外部和内部各种“专家”也粉墨登场，虽然，我当时给防火处长和参谋长各出了一个小计谋，把我们的内部的“砖家”和“撰家”势力拉回来，先让这类人自危。重新抱成一团，统一思想，一致对外。但事后，会议上总结这件事时，还是很遗憾的对同事说，堡垒首先是从内部瓦解的，我们某些干部没有集体意识，当我们集体面对外来攻击时，我们内部总有人是站在对立面，泄露会议机密，帮对方出谋划策，兴灾乐祸，来搅浑水，其原因是什么？有可能是我们内部有人插手消防工程改造及市场内个体商户的违规办证手续，与市场形成了利益关系。或者是职务问题，没有得到提拔，厮机报复组织，这种人的存在，让我们这个集体经常背后中枪。败坏了我们集体的荣誉。而我们还必须与这种人和睦相处，来维持安定团结的局面。但每个人心中都有杆称，会称出良心与用心的。
我甚至说了句很重的一句话，我警告某些人，你可以在某些时间欺骗所有的人，也可以在所有时间欺骗某个人，但你不可能在所有时间欺骗所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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