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晓军:忧忘何时两相抵
既有强迫症,又有健忘症。两个让人烦恼的毛病,能对冲该多好?
我有点强迫症,那是小时候就有的。钥匙朝脖子上一挂,出门、关门、锁门。然后不是在弄堂口,就是在马路上,甚至还在下楼梯的时候,钥匙在胸前晃啊晃,心在里头想啊想,越晃越想,越想越疑,只好掉头回去,非要再见铁将军一面,临别还将把手拉了又拉,才算彻底安心。这个毛病一直未改,到老未改。问过原因,听说血型、星座、压力都有关系。友人说我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因为强迫症一般只有完美主义者才配有,好比痛风,多半是吃得太好所获的惩罚。初听以为赞扬,稍想就发现这最多是个安慰,更含着点嘲意。本来锁门无关乎完美不完美,若硬要完美,第一次便能做到,还用怀疑、检查作甚。
我有点健忘症,这是近些年才有的。天雨出而天晴回,伞大概率是不保的;在外参会,笔或茶杯至少有一样捐给了会议室。碰到讲座,便轮到优盘和手表危险了,因为优盘要拿出去显示画面,手表要脱下来掌控时间。手机常用,最不易丢,但意外之别还是难免。下班回家,吃罢晚餐,洗澡上床,正要准备刷屏,才想起忘在了车里。问过原因,听说急躁、劳累、散漫都有关系。友人说我是一位贵人,因为贵人多忘事。这次只消听口气,便知有多么挖苦。古人云“物我两忘”乃诗的至高境界,目下我已忘物,貌似完成一半,只可惜并不是在作诗。
每次失物复得,或者失而不得,我都为过去的保守而感喟。刷脸进出、指纹付费之类,我原是坚定的反对派,一是电脑不可靠,万一程序出错甚至死机,后果不堪设想;二是过度依赖科技,会导致人脑退化,最终受害的还是自己。现在态度逆转,原因与其是人工智能越来越进化,倒不如是人体功能越来越退化。既然已经退化,使用工具顺理成章。因此将来若要朝手臂里植芯片,我也可以接受,具体要看发展情况——不是人工智能的发展,而是自己病情的发展。当我老得忘了一切,为了美好的回忆,就算芯片直插脑干、光纤并线血管,又何惧哉?当机器人总比当植物人好。说到底,芯片与眼镜并无本质不同——都在头部,里外之差而已。
而且目下情况远不至此。友人说,强迫症也好,健忘症也罢,只要不经常发生,只要不影响健康,便不是“病”而只是“症”。当然还须重视,若任其发展,则殊途同归,归为阿尔茨海默病。友人的话启发了我。我感觉两症貌似抵触,实乃一症,因为人的脑袋只有一个,里面混沌一团,岂能像分家般分得清楚。区别是有,我的强迫症恐怕是先天的,属于性格使然再加惯性发展;健忘症应该是后天的,属于年纪渐长导致记性退化。简言之,强迫症乃“忧”所致,健忘症系“忘”使然。既然两症都在一个大脑、归于一种疾病,应对之道便在其中,若能做到以忧克忘、以忘解忧,庶几可也。比如返回检查途中,顺便看一下口罩、钱包、手机之类是否忘带,以健忘症纾解强迫症;疑心是否服药,则将一星期的药片备作七份,排成一排,置于玄关最醒目处,以强迫症压制健忘症……互相冲抵,连打带消,可谓一举两利。
不过算盘打得虽响,却不尽如人意,因为情况千变万化,而且两症多半不是同时发作,令我无从措手,尴尬狼狈。真是——
为忘几番纠结,解忧几度徘徊。且行且止枉凝眉。道中人孑立,身外叶纷飞。
忧忘何时能抵?算来唯有天知。然而仍是费心思。欲猜今后事,已惘眼前时。
——调寄《临江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