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 致
我在密歇根大街遇到她的时候,是个下雨天。
在国外生活了这么多年,我早已养成了不多管闲事的习惯。
只是我无法去无视她。
看样貌至少是亚洲人,没准大概率还是华夏人。
我下了车,撑伞走到她身边,用英语问:“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淋雨?”
她的眼神怯怯的,只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她可能以为我是美国人,就用中文小声说:“要你管。”
我笑出了声:“以后说坏话,应该声音再小一点。”
“……”即便下着大雨,她的脸还是红了。
这时从街对面飞奔来一个女人,看样子跟她认识。
“你要跑到哪儿去?”女人恶狠狠地问。
“烂女人……”低下去的音量昭示着她的屈服,但是仍能飞出刀子。
“烂女人?你这个小兔崽子,就是你口中的烂女人,供你吃喝供你读书……我把你养这么大就是为了跟我作对气死我的?”这个像落汤鸡一样的女人对着小女孩拳打脚踢。
这场不算闹剧的闹剧以混乱收场,我报了警,女人被拉走了。
她一口咬定,我不认识这个女人,她还想伤害我。
哦,原来她有十七岁,不算小了。
只是她的身体状况,让人视觉上觉得最多只有十三岁。
“刚才那个女人,是你妈妈?”我递给她一杯热巧,拿出干毛巾给她擦头发。
她歪头一躲,似乎并不愿意回答:“谢谢,我自己来。”
她的是非观念很差,只比学龄前的孩子强不了多少。
这让我很是头疼。
同时也更好奇,她以前的经历。
“我饿了,能赏顿饭吃吗?”她丢下毛巾,摇头晃脑地看着我。
“想吃什么?”
“我看你楼下有家不错的西餐厅,看着就很高档。”
“行,换了衣服再去吧。”我进另一间卧室找了适合她的衣服。
“这算是无偿赞助吗?”
“拿去穿吧。”我点点头。
“我可没钱还你,如果你实在介意,那就和饭钱算一起,当我借你的。”
她没等我回答,自顾自在客厅脱起了衣服。
我赶紧退到厨房里。
“走吧。”她的声音响起,似乎高兴了不少。
我拿起外套准备出门,发现她不知从哪找了袋子,将自己的一身“破烂”整齐地装了进去。
我皱皱眉,没说什么。
原来她还喜欢随便翻别人的东西。
偷渡这个词,我并不陌生。
之前去海边收集声音的时候,偶尔碰到靠岸的货轮,里面总会变出一些人来。
她的语气稀松平常,眉飞色舞的同时还不住地往嘴巴里塞食物。
那个女人,她对自己母亲的称呼。
“那个女人,想飘洋过海去找她的情夫,就孤注一掷,还搭上我的一生……结果啊,那个爱情至上的女人,被她最爱的情夫骗得万念俱灰……”
她大口喝着红酒,我把自己的那份牛排也推给她。
她说,集装箱里真的很热,自己像一件货物,没有尊严可言。
由于没有合法的身份,她们东躲西藏,很辛苦,她无数次想离开这个国家。
她很清楚,这里的繁华,根本不会属于她。
我知道这滔天的恨意不会平白无故就有,当时她看着警察拉走她母亲的时候,脸上居然有报复的神情。
而她母亲,也会提前结束这趟美利坚之行。
这一餐吃了很久,她撑到有些直不起身子了,才放下刀叉。
走出漂亮的旋转玻璃门,她正要跟我道别,忽然一个身有异香的年轻女子迎上来:“等你很久了,才出来。”
摘下墨镜,我才认出,是小婵。
“你认识?”她眯着眼睛问我。
“嗯,我女儿。”
小婵这个名字,还是她自己取的。
没与她生母离婚前,她一直跟外公外婆住。
而我,几乎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
我知道,是我对不起她,我与她母亲的恩怨,不该让她去承担。
拿到离婚协议书那天,我去家里接她。
此前,出国手续已置办齐全,我想弥补,哪怕一点点也是好的。
她哭得极其伤心,说:“你给我个名字,我就跟你走。”
我一时不知该取什么好。
“哎,你这个样子,我怎么放心跟你走?”她自言自语。
要知道她只有八岁,这副老气横秋的口气,让我更愧疚了。
“千里共婵娟。”她忽然轻声说。
我后来才知道,苏轼的这首《水调歌头》,是她第一次读就爱上的诗词。
“叫我小婵吧,英文名就叫moon。在国外,不是都要有个英文名吗?”
“小婵。”我十分听她的话。
“我们走吧。”
她头也不回,真是一点也不留恋,跟刚才判若两人。
只凭这次短暂的交流我就知道,她有着与这个年纪不匹配的成熟。
在飞机上,她问我:“国外的月亮好看吗?”
我想了想:“都一样吧。”
她摇头:“不对,你说得不对。至少,婵娟比moon好听多了。”
“那为什么还取moon?”
“人总该学会适应,越早越好。”她整理身后的靠垫,歪进身子去,养精蓄锐。
她很聪明,我不得不承认。
我跟小婵一直维系着不咸不淡的父女关系,当学习和生活上需要我必须去扮演一位“好父亲”时,我们才难得“统一战线”,蒙骗老师和外人拙劣的双眼。
我能收获到最直接的,是她的每一份漂亮的成绩单。
所以她申请到了最好的大学去攻读文学,然后理所当然地离我越来越远。
临走前,她说:“你知道我从来都不会干涉你做任何事,想找伴儿就找吧,我不在你还可以玩得自在一点。”
所以在这个雨天,我遇到了这个比小婵还小一岁的女孩。
之前一直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也许是因为多年前那段失败的婚姻,让我对亲密关系变得不再信任,不再渴求。
短短几秒钟,我回顾了一遍之前的人生,没有注意到她的脸色已经有些不太好了。
“我说呢,大叔,你这么帅气多金还单着,不合理啊,原来闺女都这么大了……那你们叙旧,我走了……”她摆摆手,直接扭头离开。
“不追?”小婵问我。
我摇头:“吃饭了吗?”
“没有,陪我去买菜吧,我做给你吃。”
我们行走的方向相反,所以我并不知道她回头看了我们好久。
她后来告诉我,小婵高贵冷艳的气质刺痛了她,让她觉得自己像一只阴沟里的老鼠。
“动心了?”小婵在餐桌上一语道破。
“没。”我握紧筷子。
“别装,说说呗,怎么认识的?”
“我说,咱们能不能有个父女的样子?”我被看破心事,有些烦躁。
“哈哈哈哈,那好,爸,说说呗。”
“你跟她的性格,是相反的,我知道这很病态……”
“不不不,别顾忌我,哪怕她还比我小一岁,你的思想不应该更开化吗?”
“我不知道这对我们来说,是好还是坏……”
“那换个问题,你对她,究竟是个什么态度?怜悯还是爱护?”
“都有,她应该到有阳光的地方生活。”
“我觉得你要想清楚了,要是真决定了,她可就是你一手培养出来的了,不过正好可以弥补一下你想当父亲的遗憾……”小婵开始打趣我。
我心里差不多有答案了,于是换了个话题:“这次回来多久?”
“后天晚上的飞机,去埃及,做研究。”她言简意赅。
“需要什么吗?”
“你好好的就行。”
“嗯。”我鼻子一酸,我们是最不像父女的父女。
当晚我就做了一个梦。
我下班回家,远远的,看到她蹲下身,双臂环着小婵,她们在一起等我。
草地上还泛着水珠晶莹的光泽。
那一天的晚霞也格外美,烧红了整个天空。
她们是我真正意义上的,妻女。
这也许是世界上最美好的画面。
(完)
一点碎碎念——
其实很多时候我在好奇,他会是位怎样的父亲。
也许会笨嘴拙舌,但他会学习着,将自己本就不多的安全感分给她。
谁都不是做什么就一下子胸有成竹的吧?
我时常感叹生命的奇妙,或许将来等我也做了母亲,如何与孩子共同成长,会是一辈子需要学习的课题。
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