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喜艳 | 父亲的日记本


 父亲的日记本


前几天翻东西,看到一个破破烂烂、即将散页的日记本,才想起来是前几年从老妈那里拿的。纸页已经发黄,32开,前后封面中间一部分和本子已经脱离。前后封面是暗红色硬皮,正面印了“人民日记”和圆形毛主席头像。翻开封面第一页,左页下角印三行红色的字,“记事者、地址、电话,”父亲在记事者和地址一栏写上名字和地址,是没简化的繁体字。其中地址一栏写的是“叶县六区摆庄乡郑庄村,”村里现在的地址是“叶县城关乡郑庄村。”右页正中印有红色的国徽,国徽下面是一行红色的大字“组织起来,发展生产!”封底印有“50开,100页,人民日记,上海市合作社印刷厂印制。“

眨眼间,父亲已去世22年了。这个日记本可能是父亲脱下戎装后留下的唯一的记事本,对于我们来说,也可能是父亲留给我们的唯一遗物。记得父亲生前常用的几件东西,一个是石头老花镜,父亲看报纸看书时必戴的。一个是一端带印泥的铜质小印盒,每当父亲收到武汉黄埔同学会寄来的书籍资料,总是用它盖章签收。还有一个是助听器,90年时我在北京给他买的。安葬父亲时,母亲把老花镜、印盒、助听器都放进父亲棺材里陪父亲了。

日记本第一页父亲写的时间是1954年1月,原来这个本子由使用到现在已经整整60年了。那时父亲36岁,正是青壮年。第一页的内容是:“由王店往漯河运包二万壹仟五万元,共22辆车,每辆车预付8万元。余庄6辆40包,草场余6辆40包,席庄7辆49包。由县社运襄县八区祝冯村共重壹仟二百五十斤”......本子几乎都是这样的内容,密密麻麻写着附近几个村的人名、斤数、钱数。有的是应发工钱,有的是预借账款,还有好几笔是父亲自己的借款。那时候用的是旧币吧,钱数都是成千上万,这个日记本更像是账本。听母亲说那时父亲和村里另外一个能人,两人领了几十人的合作运输队,好几辆牛车,外出送货拉货。运送粮食、疏菜、麦麸、麦秸、豆杆、煤、盐、烟叶等,足迹遍及方圆几百里,许昌、襄县、漯河、舞阳、南阳、方城、周口。因为父亲识字会算账,父亲在这个运输队里不仅是头领还是会计。

父亲曾经是军人,国民党员,黄埔军校18期毕业。1949年解放上海时投诚陈毅,后来带母亲从繁华的上海回到他偏僻的家乡河南叶县,从此做了大半辈子农民。听母亲说,父亲外出领人做生意那几年,家里日子过得很富裕。那时大哥二哥才几岁,快到父亲出外返家的日子,母亲就领着两个孩子去路上接父亲,而父亲每次都捎回来各地好吃的特产。后来实行大集体、合作社,父亲把辛苦置办的家产牲口、牛车、地、家具都入集体了。现在家里摆放的两把做工精细的老式红木椅子和一张条几,椅子后靠背的图案是精致的镂刻,是入集体合作社结束时又要回来的,见证着这个家庭曾经的辉煌,母亲现在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把条几和椅子擦得油光闪亮。还有一张照片也见证了当时家里经济的优渥,父亲一张2寸的黑白全身照,正当青壮年,穿件普通的白棉布上衣,手上戴枚金戒指。从这枚金戒指上推断父亲决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农民,否则即使有钱也不会戴戒指。当然这张照片也不是我家保存的,是2007年我第一次去浙江新昌母亲故乡时,四姨给我的。母亲和父亲年轻时的很多照片,包括母亲烫头发穿旗袍、父亲穿戎装腰里插手枪的这些,都在文化大革命年代销毁了。哥哥姐姐都见过这些照片,我只是听大姐嘴里描述。

日记本里还夹了三张票据,一张是“牲畜交易税完税证”,上面的时间是1957年2月21日,交易内容是驴,纳税人是父亲,买主是王志,价值26元,税率5%,金额1.3元,印章是“河南叶县税务局城关税务所第001号”。一张是“中国油脂公司收进统购油料证明单”,时间是1956年3月2日,售主是父亲,内容是芝麻5斤,价值89元,抵统购任务,印章是“叶县油脂公司城关门市部”。另外一张是“叶县城关人民公社公费医疗证”,证上没有日期,户主姓名是父亲,年龄是41岁,家里6口人,母亲31岁,叔叔26岁,大哥10岁,二哥8岁,大姐三岁。原来农民很早以前就享受过公费医疗。

这个日记本记载了父亲的一段生活,一段历史,也见证了社会的变迁,有父亲的笔迹,值得好好保存。想当年父亲必定是带在身边,每天必做的事情是劳累后歇息之际在本上写写算算。恐怕我们姊妹7个,只有我见过这个本子。父亲生于1919年农历9月29日,卒于1994年农历11月19日,享年75岁。父亲战场上是勇敢的军人,参加过很多次战役,是蒋介石青年军第九连连长(黄埔军校毕业的优秀学员组成),蒋介石的嫡系,参加过抗日战争。父亲一生养育7个子女,还养活了他智障的弟弟-----我的叔叔。父亲生不逢时,青年被抓壮丁加入国民党军队,壮年做生意挣的家产充公入大集体,文化大革命时作为反革命分子挨批斗,受尽凌辱折磨。在我少年的记忆里,每当冬天下大雪,父亲总是早早起床,穿着单薄的衣服,冒着严冬里的酷寒,打扫村里厚厚的积雪。还有一件事,也深深印刻在我的脑海里,村里有几个年老的婆婆,偷偷信主祷告,被人告发搞迷信,父亲用架子车拉着这几个老婆婆在村子里游街。父亲那些年为村里做过多少义务工,多得无可胜数。母亲多次在我面前提到一件事,那个年代有次父亲被村干部叫去挨斗,他们把父亲吊起来打,母亲在家苦苦等了一夜,父亲也没被放回家。母亲性格刚烈,一大早就跑去找村干部交涉,这才把父亲从木梁上放下来,被母亲带回家。六届三中全会后,父亲被摘掉“反革命分子”帽子平反,县里民政局工作人员找到父亲,问父亲有啥困难有啥要求,需不需要政府照顾,子女需不需要安排,父亲回答说,不需要政府照顾,只要不再批斗我就很好了!这就是我可敬朴实而又伟大父亲的胸怀!联产承包责任制实施后,个人有权利自由劳作时,父亲年龄已经大了,中年得过重病落下重度耳聋后遗症。如果父亲生活在这个年代,靠他的智慧、勤劳、诚信、胆略会闯出一片天地。父亲大半辈子就是个正直、勤劳、善良、本分、热爱土地、家乡的老实农民,但父亲的高风亮节、任劳任怨、不计得失帮助他人却赢得村里很多人的敬重,父亲也永远活在我们的心里!

(明天就是父亲的祭日,仅以此文纪念敬爱的父亲!于2016年农历十八)

郑喜艳,女,出生于67年10月,基层公务员,喜欢读书旅游,希望书籍和行走能滋养一颗丰富的灵魂,偶尔写点小文,记录生活的点滴。年轻的日子没来得及珍惜,只能认真地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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