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延哲|[原创] 唤 醒
连烽火老了,他是真的老了,他每天不曾走出那间破旧的茅草屋,不是躺在屋角的麦秸窝里呼呼大睡,就是坐在屋里发呆。
天气好的时候,连烽火会坐在屋檐下,眯起眼睛晒太阳,嘴不曾闲下来,如老牛反刍般反复咀嚼着三两颗花生,白色的汁液挂在嘴角,傻傻地笑着。
连烽火住在这个四面环水的孤岛,每天和他做伴的,也许就是那只半夜偷吃他饭食的小老鼠了。他早已发觉,可并不想惊动它,甚至他每晚有意留点儿吃的东西。
他的儿子连和平,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每天天空泛出一丝鱼肚白,便手执竹篙划一叶扁舟,把一天的饭食撂在院子里的香火台上,高兴的时候说上一句父亲吃饭吧,更多的时候是一句话也没有,便旋即扭身而去了。
那一日,天空尚悬着几颗星,儿子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汗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父亲父亲,快随我走,三位官爷正寻你。
连和平使足了力气划着小舟,黝黑的脸上沁出了汗珠,后背衣服洇湿了一大片,紧紧的贴在肌肤上。一簇簇的芦苇“嗖嗖“地向船尾退去,芦苇叶轻轻拂过他的脸庞,几支蒲棒出现在船舷,荷花的香弥漫在简陋的船舱。一只受惊的翠鸟,带着呼啸的风冲出芦苇荡。
连烽火,端坐船头,面无生机,周围的一切与他无关。
三匹马拴在门外的大槐树下,一匹黑马,一匹栗子色的马,一匹枣红马,马鬃油光发亮,像燃烧的火,四肢端正匀称,四蹄轮廓鲜明,一看就是骁勇善战的良马。
连烽火看到战马,眼睛里突然有了一丝光亮,走近那匹枣红马,亲热地拍了一下马背,抚了抚马鬃,连和平看到一丝笑容极快地掠过父亲的脸。
屋内一位红脸汉子,看装束打扮,是那两人的首领,从屋里快步走了出来,拉着他的手上下打量着。
“你可是李从戎” 连烽火试探着喊着红脸汉子。李从戎眉头微皱,看了一眼连和平,“贤侄,你不是说你的父亲已经几十年不认人了吗。
两人三十年没见面了,李从戎苍老了许多,也发福了许多,他没想到连烽火会一眼认出他来。
连和平也瞪大了眼睛,半天说不出话,要知道,自己的父亲三十年前从战场上回来后,一句话不说,也不认人,即使最亲近的家人。
李从戎又问连烽火现在最想谁,连烽火说出了一大批战友的名字——冯尽忠、刘效国、谭元礼……
连烽火在说出了这些人的名字后,还说出了每个人的家乡,甚至还说出了他们所在的村庄,兄弟姊妹有几个。
“兄长,你可还记得武戈。” 李从戎双手搂着连烽火的双肩,哗哗的泪水从两个汉子的眼睛涌出。
“怎不记得,当时他就躺在我的怀里,敌人的箭射穿了他的心脏,才十七岁啊,还是个孩子。” 连烽火双手颤抖,“当时我的手上都是武戈的血,都是他的血,我从战袍上扯下一块布,堵也堵不住,那血滚汤滚烫的……后来……后来他的身子又冰凉冰凉的……”
三十年前的那场要塞争夺战,鲜血染红了天空,染红了护城河,而连烽火也再也没能迈出那个血色黄昏。
那天,敌人对连烽火守护的城池进行猛攻,云梯搭上城墙又被连烽火的部队推下,箭如密雨,擂石横飞,守军死的死,伤的伤,最后能够坚持打仗的就剩下了连烽火他们七个人了,多亏援军及时赶到,他们才得以保住城池和性命。
谁会想到,双腿负伤一点点爬着往前挪动也不下战场的连烽火,会在打扫战场的当晚,时哭时笑。此后,阵亡的战友更是经常出现在他的梦境,他一宿一宿的睡不着觉,直至有一天两眼发直,一言不发。
两位部下悄声提醒李从戎该回去了。
李从戎用衣袖抹了抹眼角,把缀有红缨的帽子戴在头上,一包盘缠顺手塞给连烽火,“兄长,边关吃紧,我得走了。”?
李从戎的到来和一番叙旧,把连烽火从三十年前的那场战斗中,拉回到现实中来,连和平分明看到,父亲的眼睛变得明亮了许多。
从此,老人变得阳光了,地头、村里,又听到了他爽朗的笑声和咧着大嗓门唱的家乡小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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