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分为八”与早期儒家分化趋势的生成
原文出处:《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2期,人大复印资料《中国哲学》2015年第7期全文转载
作者简介:刘光胜,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中心博士后
“儒分为八”与早期儒家分化趋势的生成
摘 要:由于资料缺乏,“儒分为八”已成为儒学史上千百年来难以理清的学术难题。新见的文献,往往不是某一学派的专有文献,而是不同学者的文献汇编,因此从这些文献对儒家共有特征的不同理解入手,就为解开“儒分为八”之谜提供了新的视角。韩非的八派划分,只是选取思想歧异明显、影响较大的八个派别。韩非没必要,也不可能一一列举当时孔门内部的所有分化。儒分为八,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早期儒家分化的真实面貌,但法家立场的偏颇,使韩非不能对儒家发展面貌,作出客观、公正的评价。思想歧异是当时孔门内部的普遍存在,而窄化、深化、分化、派别化,正是从不同学派思想差异日渐明显的层面,对早期儒学发展进程所作一种的描述与展示。
关键词:韩非;儒分为八;早期儒家;分化
基金项目:清华简《系年》与古史新探(10&ZD&091);中国博士后基金(2013M540925);上海市教委创新项目《清华大学藏战国竹书》(壹)整理研究(12YS048)
孔子殁后,早期儒家呈现出分化的态势。《韩非子·显学》篇云:“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张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孙氏之儒,有乐正氏之儒。……故孔、墨之后,儒分为八,墨离为三,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谓真孔、墨。孔、墨不可复生,将谁使定世之学乎?”韩非所记“儒分为八”,是现存儒家内部分化最早、最完整的文献依据,因此对韩非之说的准确解读,直接影响到我们对原始儒学发展面貌的整体估价。韩非话语虽然不多,但却疑点重重:孔子之后,儒家是否真有八派之多?八派取舍相反不同,为何还都是儒家?曾子、子游、子夏是孔子重要门徒,为何皆不在八派之内?韩非是法家人物,他对儒家八派划分是否可信?“儒分为八”遂成为早期儒学史千百年来难以解开的谜团。
一、“儒分为八”研究的困难
虽不断有学者质疑“儒分为八”不可信,[①]但《庄子·天下》篇说:“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若获、已齿、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相谓别墨。”《天下》篇所记相里、邓陵两派之名与《显学》篇同,倍谲不同的思想分裂,与韩非之说契合。今传《墨子》书中《尚同》、《尚贤》、《兼爱》等十篇,皆分为上、中、下三篇,字句小异,大旨无殊,可证墨家的确曾分为三派。[②]与“儒分为八”不同,学界普遍认为“墨离为三”真实可信。[③]韩非生活在战国末期,师出荀子,对儒家较为了解。[④]“儒分为八,墨离为三”同为韩非所说,既然墨子之后,“墨离为三”与墨学实际发展情形合符若节,那么“儒分为八”也应当是确指。
但依据韩非之说,研究早期儒家分化的难点在于:一是八派人物难以确指。颜回早亡,孔门弟子颜姓多人:颜无繇、颜幸、颜高、颜祖、颜之仆、颜哙、颜何。史影迷茫,很难确定颜氏之儒究竟是谁。[⑤]八派中目前确定无疑的仅有两家:子张氏为颛孙师,漆雕氏为漆雕开。其他六家则歧义纷纭,难成定谳。
二是八派文献缺乏,相关研究难以展开。和八派相关的先秦儒家文献,多已亡佚,传流至今的只有《孟子》、《荀子》、《中庸》等少数文献。即使定子思之儒为孔伋,孟氏之儒为孟子,孙氏之儒为荀子,八派之中仍有五派无书。缺少学派研究的文献,就无法对八派各自思想特质、彼此矛盾等问题展开研究。郭店简、上博简涉及到曾子、子贡、子羔、仲弓、子路等多位孔门弟子,可惜大部分都在八派之外。古书多不题撰者,出土文献能明确断定具体作者毕竟只是少数。到目前为止,出土材料仅使子思学派的文献得到扩充,而其他七家文献并没有明显增添,资料严重匮乏的瓶颈依然存在。
二、对儒家共同特征的不同理解
由于文献缺乏,“儒分为八”已成为儒学史上千百年来理不清的学术公案。既然与八派对应的学者、文献,如此难以梳理,那我们应从何种角度入手,对韩非之说展开深层次的探究?《汉书·艺文志》说:“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阳阳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于道最为高。”倡导仁义,诵读六经,效法尧舜、文武之道,以孔子为宗师,是早期儒者的共同特征,为儒学精髓。新出土的儒家文献,其具体作者虽不得而知,但大都不是某一学派的专有文献,而是不同儒者的文献汇编。[⑥]我们从这些文献对儒家共同特征的不同理解入手,以期为韩非儒家八派研究提供新的视角。
(一)对仁义的矛盾阐释
如果用一个词语概括儒家的思想特质,那就是仁义。仁义是儒家的纲领,孔子后学对仁义皆持赞成态度,但他们对仁义的理解却明显有别。孔子发明仁,仁是孔子思想的核心。子张问仁,孔子回答说“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论语·阳货》)。“五者”指的是恭、宽、信、敏、惠。在孔子那里,仁统率恭、宽、信等诸德,是一切道德的总纲。《曾子大孝》说:“夫孝者,天下之大经也。夫孝,置之而塞于天地,衡之而衡于四海,施诸后世,而无朝夕。”曾子建立以孝道为核心的一元哲学,仁下降为孝道范畴的一个德目。郭店简《五行》智、圣、仁、义、礼并列,圣、智的地位尊显于仁。《六德》把德目与社会身份挂钩,父德为圣,子德为仁,子不如父,仁不如圣。在《六德》中,统帅仁义礼智忠信的是德,而不是仁,仁对其他德目的统摄作用已不复存在,其核心地位已经消解。
同样都是儒家,但对仁的理解却千差万别。孔子说仁者爱人,把仁的含义规定为爱人。郭店简《忠信之道》说“忠,仁之实也”,把仁的本质规定为忠诚、忠实。《性自命出》说“爱类七,唯性爱为近仁”,把仁解释为出自人性之爱。《六德》说:“子也者,会敦长材以事上,谓之义;上共下之义,以奉社稷,谓之孝,故人则为[人也,谓之]仁。仁者,子德也。”在孔子那里,仁本来是人人可以具有的德行,而《六德》规定只有孝子才具备。《语丛一》说“爱善之谓仁”,追求善是仁。如果以孔子对仁的解释为标准,郭店简中只有《五行》“爱父,其继爱人”,和《论语》较为接近。而其他篇对仁的解释,和孔子皆存在明显距离。对仁理解的差异,不仅体现在孔子与郭店简之间。实际上,如果把上述郭店简各篇对仁的解释放在一起,就会发现它们之间对仁理解也是不同的。[⑦]
孔子单称仁,从未将仁义联用。《论语·颜渊》说:“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孔子以礼释仁,仁在现实层面的落实需要礼的支撑。在孔子看来,真正与仁同等重要的德目是礼,而不是义。《曾子制言中》:“君子思仁义,昼则忘食,夜则忘寐。”《论语》中孔子仁礼组合,到《曾子》十篇中变为仁义搭配。《六德》的德目组合是圣、智、仁、义、忠、信,《五行》是智、圣、仁、义、礼,《尊德义》是仁、义、忠、学、教,《语丛一》是仁、智、义、礼、圣、善。不同儒者,选择的德目组合不同,而不同的德目组合,背后反映的是不同的理论体系建构。早期儒家皆以仁为基础,构建德目组合,但这些德目组合的差异,反映的是他们对整个儒学理论体系理解的不同。
对于义,早期儒者的分歧集中于两点:一是义的来源。《语丛一》说:“仁生于人,义生于道。或生于内,或生于外。”《语丛一》认为义生于外,生于道。这里的道指的是礼,义出于礼制的规定。《性自命出》:“厉性者,义也。”磨砺、提升人性是义,义自然在人性之外。《六德》说:“义,君德也。”义作为国君之德,自然在内不在外。《孟子·告子上》说“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义为先天内在于我的善端,在人性之内。孔子并未指明义的来源,孔子之后义生于内,还是生于外,存在两种彼此矛盾的理论进路。
二是义的内涵。《唐虞之道》:“禅,义之至也。”《唐虞之道》把义的内涵规定为禅让,推行义的至高境界是让位于贤人。《性自命出》:“厉性者,义也。”磨砺、提升人性的为义,但磨砺人性,与国君禅让含义明显不同。《忠信之道》说:“忠,仁之时也。信,义之期也。”与义接近的是信,与仁内涵接近的是忠。而《性自命出》说:“智类五,唯义道为近忠。”强调义和忠最为接近。到底义的内涵接近忠还是信,两篇存在明显分歧。
在孔子那里,仁是对所有仁人君子的共同道德要求,不曾根据社会角色的不同,设计不同的道德要求。曾子以孝代替仁,把孝规定为所有人追求的道德目标。孝分为大、中、小三个层次,分别与天子、士大夫及庶民对应。郭店简《六德》说君义、臣忠、父圣、子仁,夫智、妻信,而《礼记·大学》说君仁、臣敬、父慈、子孝,与国人交往要信。同样是对君臣父子的道德要求,《六德》和《大学》无一相同。《大学》仁为君德,而《六德》以义为君德,仁降为子德。仁义与社会角色搭配的差异,使得早期儒家对仁义的阐释更为纷繁歧出。
(二)六经并称与后学选择各异
传统的说法认为先秦时期六经已经并称,秦代焚书,《乐经》亡佚,到汉代只有五经传世。孔子是否删定六经,并用六经教授弟子,在疑古思潮盛行时,曾一度受到学者怀疑。《庄子·天运》篇说:“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庄子》多寓言类故事,《天运》为《庄子》外篇,更有晚出嫌疑。《六德》说:“夫夫、妇妇、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六者各行其职,而谗谄无由作也。观诸《诗》、《书》则亦在矣,观诸《礼》、《乐》则亦在矣,观诸《易》、《春秋》则亦在矣。”郭店简《六德》六经并称,且次序与《庄子·天运》篇完全一致,说明六经至迟在战国中期已经定型。以郭店简为支撑,《天运》篇说孔子整理六经,以六经教授弟子,应为可信之事实。
孔子以六经教授弟子,使六经得以广泛传播。但由于弟子兴趣、爱好的不同,对六经选择并不相同。孔子之后,对六经的发展可分为两派:一是解经派,以注释、诠释经书为主。对六经的诠释又分为两类,一类是对六经的整体诠释、论说。如郭店简《语丛一》说:“《易》,所以会天道人道也。《诗》,所以会古今之恃(志)也者。《春秋》,所以会古今之事也。《礼》,交之行述也。《乐》,或生或教者也。《书》,□□□□者也。”[⑧]《语丛一》文字简约,但对六经主旨体会深刻,概括精当。另外一些儒者只注释、阐发一经,成为一经之学。如上博简《诗论》、《礼记·乐记》、马王堆帛书《易传》等。
二是引经派。引用六经证明自己的观点,但不注解经文。郭店简《五行》:“'[鸤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能为一,然后能为君子,慎其独也。”“淑人君子,其仪一兮”出自《诗经·鸤鸠》,意指贤人君子言行始终如一。而言行如一,来自他内心信念坚定。上博简《诗论》孔子说“吾信之”,即此意。而《五行》同样引用这句诗,旨在说明五德内化于心,合而为一,已与《诗论》意指有所差异。
诸子著书,引用某经,可以证明自己要阐发的观点,同时也表明作者对某经的熟悉与重视程度。孟子受业于子思之门人,《表记》、《坊记》、《缁衣》三篇都曾称引《周易》,而《孟子》从不称引《周易》。儒家推崇六经之教,六经在孔子之时就已定型。赵岐《孟子题辞》:“(孟子)通五经,尤长于《诗》、《书》。”孟子以孔子的追随者自居,但在孟子的思想世界里,只有五经系统,孔子传承的六经系统并没有被孟子接受。[⑨]《曾子》十篇只引用《诗经》,郭店简《缁衣》每章皆称引《诗经》、《尚书》,《成之闻之》只引用《尚书》,《性自命出》重视的是《诗》、《书》、《礼》、《乐》。可以说,孔子虽然以六经教授弟子,但弟子并非全盘接受,从其著述的引文看,他们对六经无疑是有所选择的。
儒者对六经的分歧,不在于有些人赞成六经之教,有些反对六经之教,而在于他们对六经选择不一。思孟学派重视《诗经》、《尚书》,轻视《礼》学。荀子以《礼》、《乐》为本,所以强烈抨击思孟“不知隆礼义而杀《诗》、《书》”。郭店简《六德》排定的六经顺序是《诗》、《书》、《礼》、《乐》、《易》、《春秋》,而荀子编排的五经顺序是《礼》、《乐》、《诗》、《书》、《春秋》。六经排列顺序的差异,体现的是他们对经书重视程度的差异。早期儒家皆诵读六经,但对经书的偏爱不一,因此建构理论体系时,对经书倚重程度各不不同,学派间的分歧由此而生。
从以上分析看,孔门弟子虽皆诵读六经,但对六部经典的偏爱各有不同。孔子以六经教授后学,但后学对六经并非全盘接受。不管解经派也好,引经派也好,他们对六经采取的方式是选择性吸收。孔门后学对六经借鉴与吸收各有侧重,这样就使早期儒家经学呈现出复杂多变的面貌:或六经并称,或突出一经;或采撷文字注释一经,或引经以证己。孔门六经系统的定型,并不妨碍四经或五经系统的并行。对六经选择形式的不同,背后反映的是儒家对经学的不同解读。后世学者根据文献引文,怀疑孔子并未以六经教授弟子,认为先秦时期六经尚未定型,其原因在于不了解孔门后学对六经选择的差异。
(三)政治理想的不同:禅让与世袭
“祖述尧舜,宪章文武”,指遵循尧舜之道,效法文王、武王制定的典章制度。孔门皆以效法尧舜、文武为标的,但对王位继承制的设想却不相同。孔子对尧舜、文武等圣王皆持赞赏的态度,但实际政治操作中,孔子主张效法西周。《论语·八佾》孔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西周人文鼎盛,礼制繁荣。孔子主张效法西周,而嫡长子继承制为西周礼制的基石与核心。孔子说:“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论语·阳货》)孔子欲以西周宗法制为范本,再造东周,自然要施行世袭制。《论语·泰伯》云:“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尧舜施行禅让制,文王、武王施行世袭制。孔子多次称赞尧舜之德,但并不是说要在现实政治中推行禅让制。
《唐虞之道》云:“尧舜之行,爱亲尊贤。爱亲故孝,尊贤故禅。……不禅而能化民者,自生民未之有也。”不施行禅让而能教化万民,自人类产生以来,就没有成功过。《唐虞之道》把尧舜禅让与文武世袭对立起来,认为只有推行禅让,施行贤人政治,才能挽救当时的社会危机,实现社会秩序的重建。“禅而不传,圣之盛也”,《唐虞之道》对尧舜禅让无限度推崇,明确肯定王位禅让胜于传子,与孔子效法西周世袭制明显抵触。
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但公元前314年,燕王侩让位子之政治闹剧失败后,孟子对于禅让的态度,变得模棱两可起来。《孟子·万章上》:
万章曰:“尧以天下与舜,有诸?”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然则舜有天下也,孰与之?”曰:“天与之。”……(孟子)曰:“天子能荐人于天,不能使天与之天下;诸侯能荐人于天子,不能使天子与之诸侯;大夫能荐人于诸侯,不能使诸侯与之大夫。昔者尧荐舜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故曰,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
万章问孟子,尧禅让天下于舜,有没有这回事?孟子说没有。那舜是如何得到天下的呢?孟子说天把天下让于舜。天是不能说话的,怎么知道天把天下让给了舜?孟子说如果百姓接受舜为帝王,就证明天把天下让于舜。孟子接着说“唐虞禅,夏后殷周继,其义一也”,不管是禅让,还是世袭,关键看民意是否接受。实际上,这就有意回避了禅让与世袭之争。同样是效法尧舜,儒家对禅让的态度明显不同。孔子恢复周礼为己任,主张“从周”,采用世袭制。《唐虞之道》强调只能禅让,排斥世袭。孟子认为禅让也好,世袭也罢,不过是形式,民意接受才最重要。
尧舜是一个时代,文武是另一个时代,两者分处于不同的历史阶段。孔子对尧舜与文武皆持称颂的态度,无意强分孰优孰劣。孔门后学鼓吹禅让,在战国中期形成了一股思潮。《礼记·表记》说:
夏道尊命,事鬼敬神而远之,近人而忠焉,先禄而后威,先赏而后罚,亲而不尊。其民之敝,蠢而愚,乔而野,朴而不文。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先罚而后赏,尊而不亲。其民之敝,荡而不静,胜而无耻。周人尊礼尚施,事鬼敬神而远之,近人而忠焉,其赏罚用爵列,亲而不尊。其民之敝,利而巧,文而不惭,贼而蔽。……后世虽有作者,虞帝弗可及也已矣。君天下,生无私,死不厚其子;子民如父母,有僭怛之爱,有忠利之教;亲而尊,安而敬,威而爱,富而有礼。
子思认为三代都有流弊:夏代亲亲而无尊,百姓愚蠢粗野;商代尚尊尊而无亲,百姓放荡而无羞耻观念;周代推崇礼法,亲亲而无尊,百姓贪利取巧,互相侵害。舜帝不厚待其子,而爱天下之民,没有私心,三代家天下根本不能和虞舜“君天下”相比。上博简《容成氏》说尧舜之时,疾病不生,百姓和乐,而三代时期征战横行,百姓生活困苦。《礼记·礼运》认为尧舜时代“天下为公”,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而三代时期不传贤而传子,致使“大道退隐”,是社会文明的倒退,是道德的堕落。《表记》等文献称颂禅让,高扬尧舜而贬抑文武,其潜在的倾向是要超越文武,而直接取法尧舜。
对于子思等超越文武而取法尧舜的意见,荀子批评他们“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荀子·非十二子》),不知效法尧舜之道,要从周制入手。尧舜时期政治典章多已亡佚不存,而西周礼制灿然可见,效法尧舜之道,应以文武之制为突破口。在荀子看来,直接选择尧舜禅让而抛弃周制,严重违背了孔子对尧舜之道的体认。
孔子以礼学著称于世,在实际生活中主张效法周礼,并未区分尧舜与文武的优劣。《表记》、上博简《容成氏》等文献高扬尧舜之世而贬抑三代,认为三代传子取代传贤,是德衰的表现,主张超越文武而直接取法尧舜。而荀子认为先王、后王道体一贯,尧舜之迹已不可寻觅,效法尧舜需从学习周制入手,要法后王。同样是效法尧舜,他们打通尧舜之道的门径并不一致。
总之,孔子遵从周礼,主张在现实生活中施行世袭制。《唐虞之道》主张效法尧舜禅让,排斥王位世袭制。孟子持禅让、世袭两可的态度,以百姓的接受为最终目的。《表记》等文献认为不传贤而传子,是德衰的表现,主张超越三代而直接效法尧舜。荀子则主张尧舜时代的政令典章亡佚无存,效法尧舜应从学习周制入手。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为儒家学派的共同特征,但在实际操作层面,却存在禅让与世袭的严重对立。
(四)宗师仲尼与理论建构的差异
早期儒者皆以孔子为效法的楷模,称颂师说是孔门后学推崇孔子的重要方式。孔门后学称引孔子有两种明显不同的方式:一是以“子曰”为旗帜,借孔子以自重。《曾子》十篇称引孔子皆用“参尝闻之于夫子”,《孟子》称“孔子云”或“仲尼曰”,郭店简《缁衣》更是每章皆用“子曰”。曾子、子思、孟子都大张旗鼓地称引孔子,给人的印象是他们亲闻于夫子,为孔门的正宗嫡传。
二是称引孔子之语,却不引孔子之名。上博简《从政》:“闻之曰:可言而不可行,君子不言;可行而不可言,君子不行。”《从政》相同的内容见于郭店简《缁衣》,可知闻之于孔子。《从政》篇口述孔子语录,但却不称引孔子之名。郭店简《尊德义》说:“德之流,速乎置邮而传命。”此句已经完全融为《尊德义》的理论阐发,化孔子语录为己说,连“闻之曰”都不标明。如果不借助《孟子·公孙丑上》的引文,我们甚至不知它为孔子之语。[⑩]
称引师说的差异只是形式,更重要的是继承孔子思想的差异。孔子内外兼修,自律与他律并重,其思想体系可谓大而全。孔门后学往往根据自己的兴趣、爱好,选取孔子思想的一端,得圣人之一体。《曾子》十篇重孝,《忠信之道》重视忠信,《礼记·乐记》重视乐教,《孟子》言性善,孔门后学虽都取法于孔子,但往往是抓住孔子思想的一端而不及其余。他们只是选取和发展了孔子学说的某些方面,并没有全面继承孔子的思想。这种继承孔子思想的“窄化”,是诱发孔门分化的重要动因。
其次是思想核心的转换。《曾子大孝》说:“居处不庄,非孝也;事君不忠,非孝也;莅官不敬,非孝也;朋友不信, 非孝也;战阵无勇,非孝也。”在孔子那里,仁统率恭、宽、信、敏、惠诸德,是思想的总纲。而在曾子理论建构中,统率忠、敬、信诸德的是孝,已经不再是仁。孔子主张仁重于生命,关键时刻要舍身以成仁。《曾子大孝》乐正子春说:“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可谓孝矣;不亏其体,可谓全矣。”父母生下我们时四肢健全,我们要尽孝,必然要“全而归之”,肌肤、毛发不能丝毫损伤。孝为宇宙第一要义,孝重于仁,这样在乐正子春那里,能否做到杀身成仁,则存在明显的疑问。[11]
《论语·学而》说:“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论语》以仁为本,孝悌则为仁之本。《曾子》十篇对孝极为重视,并不违背孔子的思想。但曾子、乐正子春一派由此生发去,说“孝者,天下之大经”,把孝提升为天下之至道,颠覆了仁的纲领地位。孝为全德,仁、义、忠、信等皆为子德,[12]由仁包含孝转变为孝统摄仁,这就意味着新的思想范式的诞生。子思倡导五行,孟子言性善,荀子重礼学,孔门后学根据自己的兴趣爱好,选取自己对孔子儒学感触最多、理解最深的部分作为自己的理论核心,不断强化、凸显,构建起各自的理论体系,学派间的分歧由此而产生。
在孔子理论建构中,仁学与人性处于两分的状态,天人交通的具体理路并未明确建立。孔孟之间,心性论、天人观相继兴起。孔门后学纷纷汲取心性与天道的内容,构建自己的道德形而上学,但他们建构的路径却极为复杂多样。《成之闻之》说“天降太常,以理人伦”,以太常连接天道与人间秩序。《性自命出》说“性自命出,命自天降”,以人性作为天人交通的主要媒介,构建天—命—性—情—道的理论链环。《五行》以仁义礼智圣为天道,以仁义礼智为人道,直接用五行实现天人相接。依托天道,天人之间双向撑开,是孔孟之间儒学建构的共同趋势,但天人联接的媒介有人性、易、太常、圣智、太一、诚等多种。这些媒介和仁义、礼乐及社会秩序等不同内容联接,造就了早期儒学理论形态的异彩纷呈,同时也拉远了他们与孔子对儒学的理解。
春秋战国时代,社会动荡,战乱频仍。孔子周游列国,奔波一生,并未找到社会秩序重建的真正路径,他把难题留给了他的后学。面对社会分崩的局势,孔门弟子出身于不同的社会阶层,不同的人生经历,对社会现象关注点不一,造成他们社会秩序重建策略的不同设计。《曾子》十篇倡导孝道,主张由家族内部父慈子孝,实现天下国家的和睦安宁。《六德》将六种德目与不同社会身份的人对应,不同社会身份的人笃守自己的德行,社会自然趋于治理。《成之闻之》强调王道教化,以国君之德带动庶民敦化向善。《唐虞之道》倡导禅让,依靠贤人政治,实现社会秩序的长治久安。孔门后学面对的社会难题虽然相同,但设计的解决方案却因人而异,因此分化是他们不同理论建构的必然结果。
宋立林说儒家八派虽取舍不同,但尚不至于相反,否则便不能归之于儒家团体了。[13]儒家奉行仁义,但义生于内与生于外便是相反。儒家以人性建构形而上学,性善与性恶便是相反。儒家效法尧舜,法先王与法后王、世袭与禅让便是相反。仁、孝是儒家尊崇的德目,以仁统摄孝与以孝统摄仁便是相反。倡导仁义,诵读六经,效法尧舜,宗师孔子,是儒家的共同特征,但早期儒者的理解却千差万别。孔门后学最初的理论建构虽皆取法于孔子,但此后理论的走向却渐行渐远,逐渐与孔子所理解的儒学拉开了距离。可以说,早期儒家是和而不同的学术群体,思想歧异是孔门内部的普遍存在。
三、“儒分为八”的深层解读
对于儒家分化的原因,蒙文通先生说:“《韩非子》言……儒之分为八者,正以儒与九流百家之学相荡相激,左右采获,或取之道,或取之法,或取之墨,故分裂而为八耳。”[14]蒙先生认为八派取法于道家、法家、墨家的不同,以致儒分为八。基于上面的分析,我们认为,韩非说八派“取舍相反不同”,是指孔门后学对儒学基本问题的看法不同,如人性是善还是恶,世袭还是禅让,义在内还是在外等等。争论的焦点应主要集中在儒学本身,而不应诉诸道家、法家,向外强求。
吴龙辉认为八派是为争正统涌现出来的八大强家,把利益、干禄之争,作为儒家分化的首因。[15]《孟子·滕文公上》说:“他日,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强曾子。”争正统最明显的是有若,强烈反对的是曾子,但儒家八派中却没有有若、曾子。“谋道不谋食”是孔门后学的一贯精神追求,孔门内部,颜回、子思、曾子、原宪等皆是安贫乐道的典型,他们不可能因个人私利而争斗不休。
《论语·子张》记载曾子曰“堂堂乎张也,难与并为仁”,子游说“吾友张也,为难能也,然而未仁”,在曾子、子游看来,子张举止虽难能可贵,却未达到仁的要求。曾子、子游虽批评子张,但在实际生活中,他们之间的私人关系较为友善。子张去世,恰逢曾子有母之丧,但他毅然前去哭丧(见《礼记·檀弓下》)。子游称子张为“友”,说明他们关系亲密,而非水火不容。如果存在你死我活的利益冲突,他们会如此和谐相处吗?这都说明儒家分化的首因不是争正统,不是利益、干禄之争,更多的是对孔子儒学本身理解的分歧。
战国时期,儒家是否真有八派之多?庞朴先生说:“韩非此言多有夸张,我们不必过于认真,真的以为孔子以后,儒学便八瓣开荷花了;其实并没有那么多,逻辑地说来,也不可能有那么多。”[16]《论衡·本性》篇:“周人世硕,以为人性有善有恶,举人之善性,养而致之则善长;恶性,养而致之则恶长。如此,则情胜各有阴阳,善恶有所养焉。故世子作《养性书》一篇。宓子贱、漆雕开、公孙尼子之徒,亦论情性,与世子相出入,皆言性有善有恶。”漆雕开在八派之中,主张性有善有不善,与孟子人性善不同。世硕、宓子贱、公孙尼子、告子与孟子的人性论也皆不同,为何在韩非所分八派之中,没有世硕、宓子贱、公孙尼子等儒者呢?《礼记·礼运》、上博简《子羔》是主张禅让的,它们和孟子、荀子的政治观皆不同,孟子、荀子在八派之中,为何八派中没有子游、子羔?这就说明韩非八派的划分,并没有囊括孔子之后儒家分化的所有派别。
马勇先生说八派的区分,只是韩非个人的主观感受,并没有严格的学术界定。[17]漆雕开、宓子贱、公孙尼子都与孟子性善论不同,八派为何只选漆雕开呢?《韩非子·显学》篇:“漆雕之议,不色挠,不目逃,行曲则违于臧获,行直则怒于诸侯,世主以为廉而礼之。”和宓子贱、公孙尼子相比,漆雕开不仅人性论与孟子不同,更重要的一是所作所为非常人所能。漆雕开自己做得不对,即使面对奴仆也要退让;如果自己做得正确,即使面对国君也要斥责。二是漆雕开在当时影响很大,“世主以为廉而礼之”,受到诸侯国君的厚遇。
是不是有特立独行之举,就能入选八派呢?《荀子·解蔽》篇说:“空石之中有人焉,其名曰觙。其为人也,善射以好思。耳目之欲接则败其思,蚊䖟之声闻则挫其精。是以辟耳目之欲而远蚊䖟之声,闲居静思则通。思仁若是,可谓微乎!孟子恶败而出妻,可谓能自强矣;有子恶卧而焠掌,可谓能自忍矣。”已有学者指出,这里的“觙”实为子思。子思为思求仁义,能避开视觉、听觉的欲望,远离蚊虫叫声。孟子惧妻子败坏自己的德操,竟要休妻。有子担心自己看书时瞌睡,就用火烧烤自己的掌心。子思、孟子和有子所作所为,皆非常人所能及,为何八派中选子思、孟子,不选有子呢?《孟子·滕文公上》说:“他日,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强曾子。”有子行为虽有非常之举,但在子夏、子游等人看来,他思想、言行和孔子酷似。有子未像子思倡导五行、孟子言人性善一样,与孔子表现出强烈的思想歧异,所以未能入选八派。曾子、子夏等虽影响巨大,但未入选韩非所说的八派,原因皆是如此。
韩非的八派划分,有明确的学术依据:一是八派虽自称是“真孔学”,却与孔子之学存在明显的距离;二是不同派别之间“取舍相反不同”,彼此思想体系存在严重对立;三是为常人所不能,有非常之举,在当时影响巨大。孔子之后,早期儒家围绕人性善恶,仁义内外,世袭还是禅让,都有矛盾理解,思想歧异是当时孔门内部的普遍现象。韩非没必要,也不可能一一穷尽当时孔门内部的所有分化。韩非只是枚举式选取了较为典型的八家,以说明早期儒家分化的严重,因此先秦时期,“儒分为八是概称,不是全称”。[18]
荀子把子游、子夏、子张列为贱儒,而韩非八派只列子张一家,这就说明韩非与荀子划分的标准并不一致。在宋儒看来,孔、曾、思、孟为儒家道统一脉相传,而在韩非眼中,子思、孟子却是儒学的“异端”。这里有必要对韩非所持立场进行检讨。荀子斥责子夏等人为贱儒,是出于卫道,即捍卫儒学的精义。而韩非论说儒家的目的,在于打压儒家。韩非说孔子之后儒分为八,是对早期儒学分化面貌的真实描绘,但韩非出于排斥儒家的需要,片面强调儒家分化的差异,而有意屏蔽了儒家倡导仁义、宗师仲尼等一以贯之的共性。确切的说,韩非对儒学发展真相的揭示是“部分的”,而非全面的呈现。思想的继承与变异,是先秦诸子思想发展的普遍规律,非独儒家为然。具体到法家而言,商鞅重法,申不害重术,慎到重势,三人同为法家,而理念皆不相同。我们能否也以法家内部分化、歧异,定商鞅等人为蠹虫?对此,韩非肯定是闭口不言了。
荀子非十二子,抨击众多学者、流派,这种批判精神在韩非那里得到彻底的继承。韩非对儒家是了解的,但韩非没有从荀子那里学到早期儒学的思想精髓。韩非出儒入法,站在法家的立场上,批判儒家内部分化、理论歧出。韩非的批评,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早期儒家发展的真实面貌。但思想发展、学派分化,是先秦诸子百家普遍存在的现象,并非儒家专有。韩非的问题在于只强调早期儒家分化的差异,蓄意回避儒家发展的共性;只凸显儒家内部分化,闭口不谈法家内部思想主张也歧异百出。韩非志在诋毁和攻击儒家,法家立场的偏颇,使其不能全面评述儒、墨流变的真相,不能像《庄子·天下》篇那样,具备统摄全局的视野与客观公正的学术立场。
四、早期儒家分化趋势的生成
孔子思想是一个博大精深的体系,既有克己修身,又有治国安百姓。孔门弟子来自不同的地域、阶层,往往根据自己的兴趣、爱好各有所取,所得自然有所不同。孔子早年周游列国,汲汲于实现自己王道天下的政治理想,晚年回到故国,整理典籍文献。纵观孔子一生,思想前后有明显的变化。弟子跟随孔子的时间不同,所受到的教诲自然有所差异。孔子因材施教,同样是对仁的解释,孔子给予弟子的却是不同的解答。从在孔子那里,孔门弟子并未得到什么是儒学的标准答案。时代变迁,沧海桑田,战国时期孔门弟子面对的政治形势与孔子时代已有很大不同。孔子在世,弟子遇到分歧,或可求证于夫子。而孔子去世后,弟子间的分歧日渐积累,但由于学术权威的逝去,彼此很难折中,互相妥协。
孔子去世后,子游、子张等人共推有若为夫子,但遭到曾子的强烈反对,无果而终,于是孔门弟子各奔东西。《史记·儒林列传》云:“自孔子卒后,七十子之徒散游诸侯,大者为师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隐而不见。故子路居卫,子张居陈,澹台子羽居楚,子夏居西河,子贡终于齐。如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釐之属,皆受业于子夏之伦,为王者师。”孔子之道广大,弟子各有所取,其后散游各地,聚徒讲学,各以自己所长教授弟子,“源远而末益分”,可以说,战国时期儒家分化是一种必然的趋势。
梁涛先生曾把早期儒学的特征归纳为窄化、深化[19],借鉴梁先生的意见,我们把早期儒家分化的进程归纳为:窄化、深化、分化、派别化。窄化是指孔门后学各得孔子之一端,没有全面继承孔子思想。深化是指孔门后学不断为仁寻找形而上的依据,仁学联接心性,心性贯通天道,形而上体系建构日趋精微圆润。分化是指孔门后学或重仁,或重礼,或内省修德,或向外探索,理论建构各成体系,思想多元并生。曾子仁义并称,与孔子相去不远,而子思提出仁、义、礼、智、圣五行,已与孔子儒学有很大距离。曾子重孝,由孔子而来,但乐正子春倡导泛孝论,则入选八派。孔子之后,儒学多向度展开,而不同向度学术分歧的层层叠加,最终结果便是儒家八派的产生。
对于早期儒学的总体评价,宋儒的讲法最为典型。程颐说:“自性而行,皆善也。圣人因其善也,则为仁、义、礼、智、信以名之,以其施之不同也,故为五者以别之。合而言之皆道,别而言之亦皆道也。”(《二程遗书》卷二十五)仁义礼智信(圣)虽形式各异,但皆从性善而发。《论语》、《大学》、《中庸》、《孟子》理论形式虽然各异,但道体不二,体用一如。宋儒对儒学道体的哲学确认,体现的是对孔、曾、思、孟理论构建差异的绝对排斥与漠视。阮元说:“百世学者皆取法孔子矣,然去孔子渐远者,其言亦渐异。”[20]孔子之人性,在郭店儒简、孟子那里,已有所差异;孔子之礼学,在孟子、荀子处明显不同。学术分歧与继承相伴相生,才是历史的真实。曾子虽不属韩非所谓儒家八派,但曾子弟子子思、乐正子春已入选八派。儒家八派的分化不是一次形成的,而是长时间不断分化的结果。所谓窄化、深化、分化、派别化,正是从儒家不同学派思想歧异日渐明显的层面,对早期儒学发展进程的整体揭示与描述。
综上所述,由于资料匮乏,“儒分为八”已成为儒学史上千百年难以解开的谜团。新见的出土文献,不是某一派的专有文献,而是不同学者的文献汇编。因此,从不同学者对儒家共有特征的不同理解入手,在早期儒学理论建构复杂多元的背景下,重新梳理我们对“儒分为八”的理解。思想歧异,是当时孔门内部的普遍存在。韩非所分八派,只是举例式选取了思想歧异明显、影响较大的八个派别。八派的划分,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早期儒家分化的真实面貌,但法家立场的偏颇,使韩非不能对早期儒家分化作出客观公正的评价。必须说明的是,早期儒学发展有同有异,有分化有融合,所谓窄化、深化、分化、派别化,只是沿着不同学派思想歧异日渐明朗的走向,对早期儒学发展进程所作的一种展示与归纳。
(附记:非常感谢匿名审稿专家辛勤的劳动,在此致以诚挚的谢意!)
[①]参李耀仙:《辟韩非“儒分为八”说》,《四川师范学院学报》1992年第1期;梁涛:《孔子思想中的矛盾与孔门后学的分化》,《西北大学学报》1999年第2期。
[②]孙诒让认为即是相里、相夫、邓陵三派所传之本。参孙诒让:《墨子间诂·俞序》,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1页。
[③]参方授楚:《墨学源流》,北京:中华书局, 1937年,第41页。
[④]以漆雕开为例,《论语·公冶长》篇:“子使漆彫开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说。”《史记》、《孔子家语》皆不超出如此。而《韩非子·显学》篇:“漆雕之议,不色挠,不目逃,行曲则违于臧获,行直则怒于诸侯,世主以为廉而礼之。”韩非对漆雕开的记载明显详于《论语》、《史记》等书,可证他对儒家内部情况是很了解的。
[⑤]李零先生提出新说,颜氏之儒可能为言游。李说仅有字形依据,但无文献记载作言游入选八派的支撑,证据稍显单薄。参李零:《重见“七十子”》,《读书》2002年第4期。
[⑥]李学勤先生曾提出郭店简大部分篇章为子思一派所作,但目前并未得到学界认可。参李学勤:《先秦儒家著作的重大发现》,见姜广辉主编:《中国哲学》第20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13-15页;程元敏:《〈礼记·中庸、坊记、缁衣〉非出于〈子思子〉考》,《张以仁先生七十秩寿庆论文集》上册,台北:学生书局,1999年,第1-47页;李存山:《“郭店竹简与思孟学派”复议》,见郭齐勇主编:《儒家文化研究》(第一辑),北京:三联书店,2007年,第70页。
[⑦]《孟子》把恻隐之心规定为仁,与郭店简各篇也不一致。
[⑧]类似的说法见于《礼记·经解》,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絜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语丛一》注重六经内容的解说,《礼记·经解》侧重六经教化的效果,从内容到教化意义,经学的作用已经初步展现。
[⑨]少数学者,如胡自逢、徐芹庭等,主张孟子精于易学。其证据有三:一是孟子言性善,言仁义礼智,本于《周易》。孟子精于易学,直接的反证《孟子》一书从不称引“易曰”,《孟子》文中找不到与《周易》明显对应的语句。单纯根据句义相似,推测其出于《周易》,这种可信度到底有多大?实际上,《孟子》与《中庸》、郭店简《五行》、《性自命出》之间的理论联接,要比《周易》密切得多。二是引用《孟子外书·文说》篇为证,但《孟子外书》为伪书,已是学界公认的结论。三是子思精通易学,子思、孟子同为思孟学派,孟子因此必然精通易学。师承不是孟子精通易学的充分条件,试问孔子为博学之儒,为何弟子仅得其一端?参胡自逢:《先秦诸子易说通考》,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74年,第42页;徐芹庭:《易经源流》,北京:中国书店,2008年,第189-190页。
[⑩]类似的例证:《尊德义》“民可使道之,而不可使知之”,亦见于《论语·泰伯》。
[11]周予同先生说:“曾子一派,主张'仁孝一致论’,即扩充'孝’的范围以与'仁’相合,结果使'仁’'孝’为同实而异名的德目。”周先生已注意到了曾子孝道范围的扩大,但尚未注意到重仁与重孝之间理论建构的差异。参周予同:《“孝”与“生殖器崇拜”》,《周予同经学史论著选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88页。
[12]《曾子大孝》:“民之本教曰孝,其行之曰养……夫仁者,仁此者也;义者,宜此者也;忠者,中此者也;信者,信此者也;礼者,体此者也;行者,行此者也;强者,强此者也。……夫孝者,天下之大经也。”王聘珍注:“此者,竝谓孝也。”孝道作为教化民众之本,仁、义、忠、信等皆蕴含在为父母尽孝之中。
[13]宋立林:《“儒家八派”的再“批判”》,曲阜师范大学2011年博士论文,第66页。
[14]蒙文通:《经学抉原》,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10页。
[15]吴龙辉:《“儒分为八”别解》,《文献》1994年第3期。
[16]庞朴:《孔孟之间——郭店楚简的思想史地位》,《中国社会科学》1998年第5期。
[17]马勇:《孔子之后的儒学分化》,见庞朴主编:《中国儒学》(第1卷),东方出版中心,1997年,第64页。
[18]参颜炳罡:《“儒分为八”的再审视》,见庞朴主编:《儒林》第1辑,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37页。
[19]梁涛:《回到“子思”去——儒家道统论的检讨与重构》,《学术月刊》2009年第2期。
[20]阮元:《揅经室集·<曾子>十篇注释序》卷二,四部丛刊景清道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