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话红楼：生如荷莲，活如浮萍，说说香菱的原罪

宝玉梦游太虚，在薄命司中看到了三册“金陵十二钗”，其中副册上只看到了香菱一人，这是个在红楼中再难找出第二个同类的女孩，属于“有命无运”。她的悲剧，社会制度是主要因素，还有就是父母带给她的原罪。

根并荷花一茎香

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

致使香魂返故乡

　

1

三岁前的香菱是幸福的，那时候她还叫做英莲。

她生于乡宦之家，“家中虽不算富裕，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父亲甄士隐，“是神仙一流人品”，“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母亲封氏，“情性贤淑、深明大义。”总体来说，就是家庭氛围和谐温暖，且没有经济负担。

英莲是独生女，父母有钱有闲且没有不良嗜好，她每天都被爱包围，无忧无虑。再加上父亲酷爱读书，喜欢和读书人交往，英莲无形中得到了文化的熏陶。

父亲的恬淡的个性深深地影响了英莲，使得她从里到外透露出莲花般的气质。

２

命运的转折点出现在三岁那年，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嚷着要看灯，父亲便命仆人霍启带她去到热闹的街市。

古语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话用来形容甄士隐毫不为过，在对女儿的看管上，他犯了两个致命的错误：一是把幼女交给男仆，二是对下属考察不严，用人不当。

因为把幼女交给男仆，所以男仆霍启要小解时，只能暂时“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导致被人贩子钻了空子。

因为用人不当，犯了错的下属霍启为逃避责任跑了，致使错过了找回幼女的最佳时机。

虽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但很多的灾祸是完全可以避免的。

恬淡的甄士隐无防人无心，更无当家人应有的管理才能，把英莲送上了悲剧之路。

３

遇到薛蟠时，她已经长成十二三岁的美丽少女，但她吸引薛蟠的并非她的美丽，而是她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不俗”。

什么是“不俗”？周敦颐在《爱莲说》中有描述：“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

即使三岁被人贩子拐走，这么多年经历的都是打骂，三岁前根植于心的气质却没能改变。所谓“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在英莲身上得到了佐证。

同时，不得不佩服作者的心理学功底，虽然他自己也许并不知道这属于心理学。根据心理学理论，3岁前安全感建立是一生心理健康的最重要基石。英莲离开父母时正好是三岁，这时候，她已经完成了内心安全感的建立，这使得她在以后的磨难中，总能淡然应对。

安全感决定着心理健康，而心理健康的人挫商高，抗压能力强。所以，英莲总能很快忘记苦难，笑对生活。

4

遇见冯渊，是被拐后的英莲生命中开出的第一朵希望之花。这时候，她对冯渊并不了解，不知道这个人是否她的良缘，但她内心充满了欣喜，因为她的“罪孽可满了”，她终于可以摆脱人贩子的魔掌，摆脱被打骂的日常。

所以，她并不十分在意最后的归属是冯渊还是薛蟠，她是在意她能否开始新的生活。

新生，就代表着美好，这是英莲的可贵之处：不为还没到来的未来担忧，活下当下。

所以，她一心一意地对待薛蟠，和芳官一行人在园子里采花草时，她采到了一枝夫妻蕙，因此被调笑“你汉子去了大半年了，你想夫妻了？”此时的她，“红了脸”。

说到夫妻间事“红了脸”，是一种娇羞，说明她对与薛蟠的关系是满意的。

因为弄脏了裙子，宝玉出主意找袭人换新的。完事之后，她交代宝玉不要告诉薛蟠：“香菱红了脸，只顾笑，嘴里却要说什么，又说不出口来。”

每次读到这一段，就想起徐志摩的诗：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象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这时候的她，是沉浸在爱中的，虽然薛蟠未必对她有情。

从进入薛家开始，她有了一个新的名字：香菱。这是饱读诗书的宝钗为她取的。香菱，有暗香盈袖的菱角，从莲的观赏价值进化到了菱的实用价值，但还是同类。

莲的气质，不需要刻意显露，任谁都看得出来，就连周瑞家的都说：“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

蓉大奶奶是谁？秦可卿！

莲，花之君子者也。洁身自好，只在夏天淡然绽放，不与春花争艳。

这是随遇而安下生长出来的怡然自乐。

5

这样安逸的日子终不能长久，因为薛蟠娶了夏金桂。

桂花本是秋花，与夏荷互不相扰，可金桂偏偏选择在夏天开放，于是更美的荷花抢了她的风采，注定了香菱的好日子到头了。

香菱毫无防范心，更无攻击力，父亲带给她的“恬淡”让她相信世间唯有美好，“我也巴不得早些娶过来，又添一个作诗的人了。”被人贩子打骂的日子早就忘记了。

当宝玉为她“耽心虑后”时，她反而抢白了宝玉一顿。

经历了这么多磨难，她依然不知道“人心难测”。于是，她很快掉进了夏金桂挖好的坑。

这是一个掉进去就爬不出来的坑，此时的她，终于清醒过来：她已经没有了明天。

苦难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了希望。

5

香菱并没有什么人生追求，她只希望随遇而安。但随遇而安的前提是环境允许她安宁度日。从被拐那天开始，她就不再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莲，只是一枚人人得而能食的菱角。

可惜的是，身体蜕变成了菱，灵魂却还停留在莲的阶段，一面吸引着观赏者，一面招来了嫉妒者。当一个人拥有了自身无法驾驭的东西时，这份拥有就成了原罪，比如因古扇而引来守牢狱之灾的石呆子，比如因莲之气质而招来一连串恶运的英莲。

纵观香菱短暂的一生，除了父母带给她的气质和健康的心理，她从没有主动去发展过自己，一直处于随波逐流的状态，像一株浮萍。突然冒出来的学诗的想法，也是童年记忆的复苏。

什么是生活？生活就是生下来，活下去。生下来是父母的事，活下去就是自己的事。父母以生的方式给予的高起点，如果没有自我在后续的发展，就很容易成为原罪，毁了自己的一生。

有命无运、累及爹娘，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如果自身不去努力，父母给的起点再高，即使一直在父母身边，也难免成为巨婴。

人生，可以随遇而安，绝不可随波逐流，命运还是要靠自己去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