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平原(26)
麻钱不让大家闹洞房,是怕老额吉伤心。洞房里一直点着胡油灯,新娘小酥对着灯坐着,麻钱走到她跟前,揭下了盖头。小酥抬起头来一看,我的天哪,这不是中秋节唱堂会的那天她看到的那个瘸子吗?小酥说,弄错了,全弄错了。小酥放声大哭起来。
麻钱被小酥哭得莫名其妙。
小酥越想越发蒙。最终她想明白了,父母亲的安排本来是合适的,她中间这么一折腾,倒颠倒了鸳鸯谱。得罪了姐姐不说,还嫁了个上有老下有小的,还是续弦,真是糟糕。好在她看到苗麻钱的腿并不瘸,心里才稍微好受了点。
草花做了一碗荷包蛋让麻钱端给新娘子,新娘子一天没吃东西了。小酥接过饭碗又哭了,以后就要吃这一家的饭了,她有说不出的伤心。
麻钱说,我连一句话都没说,谁惹你了?
小酥抽抽搭搭地说,其实应该是我姐姐嫁给你的。
这一句话惹恼了苗麻钱。他说,那你不愿意嫁给我,是我们用铁绳把你拉来的?说完就要走。铁锤从门上进来,爹爹地叫着扑到腿上。他看到新房子里花花绿绿的,还坐着一个穿红戴绿的好看的姑娘,就非要在新房子的炕上睡。麻钱一抱他走他就杀猪似的哭。他刚开始绕着新娘子看,后来就上前摸她的新衣服。看到新娘子对他笑,他胆子大了,就蹭在新娘子的腿上玩。玩累了就枕着新娘子的腿睡了。小酥就和衣搂着铁锤睡了第一夜。
第二天一早,回门( 河套的风俗出嫁的姑娘第二天要回娘家,娘家承办宴席招待亲朋 ) 之前,小酥过来见老额吉。老额吉把小酥拉在她的怀里,伸出手来摸她的脸。说,哎呀,这是天上的人儿呀,脸像剥了皮的熟鸡蛋。摸到胳膊,有点失望。撇过脸对草花悄声说,这能生出娃来吗?
小香被揭下盖头来后,也发现错了,可她没动声色。她只是有点担心妹妹,担心她不能应付意想不到的变故。杨板凳虽然没有苗麻钱身上特有的一种气质,可也白净,面善,书生一般,满身可以依赖的厚实。
两个人谁也不敢正眼看谁,小香坐在炕沿上吹了灯打算上炕。黑暗中板凳抓住她的脚给她脱鞋。
两个人直条条地躺在炕上,大气不敢出,外面的窗台上趴满了人,窗纸都被舔破了,窗棂子上到处吊着血红的舌头。过了一个时辰外面的人急了,压着嗓子喊,快下手呀,煮熟了的鸭子想咋吃咋吃呀。先掰腿,两条腿中间的那个地方。找到了吗?是不是像一口井,水斗子下去,出水了没有?外面的人笑得死去活来,高兴得过年接神一样的。皇帝不急太监急,杨板凳不是不急,他急得全身冒汗,被子都湿透了。他想扯一下新媳妇的被子,可新媳妇把自己裹成一只粽子,他连一点下手的地方都找不着。天快亮的时候,人们撑不住了,打哈欠发牢骚,尤其是给板凳办喜宴忙乎了几天的人,一点荤腥没看着没听着,煞是生气。他们骂骂咧咧地走了,说新郎倌死蔫打断腰了,屎壳郎跑奔子,听不见一点动静。娶来媳妇要是不用还不如捉个猪娃子,他要早说他不行还不如请我们来帮忙。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板凳向新媳妇蹭过来,用剥蔓菁皮的耐心一点一点扯开了新媳妇的被子。新媳妇的手钳子似的捂着她的肚兜,她看到又有听房根儿的人爬上了窗台。杨板凳伸手一扯,没用多大劲就把肚兜撕破了。原来小香的肚兜是她母亲当年从娘家带来的一块好料子,是瑞蚨祥的缎子。母亲拿出这块料子让小酥做了两个贴身肚兜,让两个宝贝闺女出嫁的那天穿上,姐俩喜欢得命根子似的。这料子时间长了,有些糟了,一扯就破了。板凳急得脸上的肌肉都变了形,他咬牙切齿地正要压上去,新媳妇的一只脚就冲着他的下身踹过来。小香当时是有点生气,但她没想对自己的男人下毒手,她不知道男人有个地方是踢不得,她是个黄花闺女。杨板凳哎呀一声在炕上打了一个滚儿,外面的那个人一惊就从窗台上摔了下去。
小香觉得杨板凳缩在被窝里直打哆嗦,知道闯下祸了。她起身点了灯,蹭到板凳跟前,撩开他的被子要看踢在了哪里,重不重。板凳露出了他被踢的部位,小香只见过小孩子的生殖器,她做梦也想不到男人的裤裆里长着这样威风凛凛的无比丑陋的东西。小香心一惊就失手把胡油灯掉在了褥子上,泼洒了的胡油即刻腾起了火苗。两个人跳起来就扑火,小香的屁股蛋子蹭到了板凳的脸上,板凳趁机把她搂在了怀里。
后来大家都叫小香是香夫人,板凳也这么叫。从第一夜后,他就有点怕她。她对他很和气,很好,但他就是怕她。
5
第二天两对新人在乔家相会了。麻钱看到姐姐小香,心里涌出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姐妹俩冷不丁看非常相似,可仔细看气质迥异。小香双眼炯炯有神,目光坚定,举手投足透着沉静和干练。小酥的眼光小兔子一样跳来跳去,嘴角总在撒娇,心情闪烁不定。她们穿着一式一样的衣服,从背后谁都分不出你我。可麻钱能分得清,姐姐的头发浓密一些,腰身略为丰满。妹妹有个习惯性的动作,两只手放在后面十个手指头绞来绞去的。
小酥和麻钱见过姐姐姐夫,姐姐姐夫也对他们回礼。姐姐弯腰致谢的时候,麻钱看见小香在挂荷包的地方,挂着一只巴掌大的银算盘。
麻钱的心即刻鸟儿一样扑棱棱飞起来。
麻钱不知道乔家为什么把小酥嫁给了他,把小香嫁给了杨板凳,他后悔当初没有直接给大闺女小香下聘礼。既然把小酥给了他苗麻钱,可银算盘为什么挂在小香的腰间呢?可怜的苗麻钱不知道是因为他一念之下的一个恶作剧,导致了阴差阳错。
乔家是十几年前才从包头来到义和隆的,没有什么亲戚,大部分都是柜台上的朋友,比如常年给他们供面粉的张家啦,供油糖的李家啦,经销货品的商贩啦,一个个都是生意人的嘴皮子,抹了麻油一般。两杯二锅头下肚兴奋起来。他们拉着两个姑娘和两个女婿的手,说得天花乱坠。让人尴尬的是,他们总把姐妹俩搞混了。张掌柜算是个识文断字的人,用兰花手拉着小香和麻钱,说他们是天生的一对,是天上的比翼鸟地上的连理枝,愿他们早生贵子白头偕老,临了还把两个新人的手往一起拽,叠在一起压在一起,还说小夫妻就是害羞,谁都要经过这一遭,等第一个娃一出生,小夫妻才会放下尊重,无所顾忌了才能水乳交融。鱼水之欢享受不尽啊。说完还摇摇头咂咂嘴。小香和麻钱终于被他放手了。两个人头上都冒了汗,脸红到脖子根儿上。麻钱出于礼貌地笑一笑,比哭还难看。小香马上恢复了矜持,背过身去。李掌柜是个粗人,他把小酥和板凳认成了一对儿。他说了一些天造地设金玉满堂的话,最后也说到早生贵子。河套人确实嘴笨,恭贺新禧最终会归到生孩子的事儿上来。这李掌柜更笨,他想说让两个新人学他们的父母乔掌柜和乔夫人,一生就一对儿七仙女,可二锅头在他肠子里一闹腾,他就说成,要学你的母亲乔夫人,一下就是双黄蛋。恰巧这话让乔夫人听到了,局促得满脸通红。乔夫人跟上乔掌柜私奔到河套,在乔夫人看来本来是件不名誉的事,她十分忌讳这事儿,尤其在两个闺女面前,生怕给她们做了坏榜样。可李掌柜在孩子面前说什么鸡呀蛋呀的,真是难为情。于是她上前拉着两个女儿的手,要上楼说说体己话,让男人们陪客人喝酒。
一上楼,乔夫人以为,过了洞房夜的姐妹俩独自面对她时,会害羞地扎进她的怀里。可是没有。小香微笑着看母亲,若无其事。小酥撅着嘴撒娇,她还没有经过男女这事,没有理由害臊。两个闺女没有遮拦地对着她笑,倒让乔夫人不好意思起来。
乔夫人说,对你们的女婿满意吗?
小酥抢嘴正要说话,被姐姐打断了。小香说,爹妈给我们选中的人还能有错,人你们也看到了,爹妈满意,我们就满意。
小酥看姐姐的脸色,跟着点头。
乔夫人说,过去我一直担心大女婿的腿,现在看好像稍稍有点不得劲,不注意看不出来,大女婿这人确实好,笑容可掬的,谁见了谁说好。乔夫人着重夸了一下大女婿有她的用意,因为大女婿是小酥挑剩下的。
乔夫人下楼招呼客人了,只有小香小酥两个人了。
小酥心里的事是瞒不住小香的。小香说,他欺负你了?
小酥噙着眼泪说,没有,我只是后悔自己对不起姐姐,弄巧成拙。可是姐姐,我明明看见——
小香用手制止小酥说,事已至此,这事再不要提了。若爹妈知道了,他们心里会有疙瘩,要是他俩知道了,也会有不大不小的心病。人算不如天算,就算是老天爷给我们安排好的,顺命吧。你就忘记这事儿,别再提了。好在这两个人都不错,就当是我们姐俩抓了个阉。
小酥说,我听姐姐的。可是苗麻钱他凶。
小香说,你在家娇生惯养的,到了新人家,多看少说。他要是敢欺负你,你跟姐姐说。
回门这一天就住在娘家,姐俩睡在一起,和好如初。
第三天小酥又住进苗家的新房里。好在有铁锤,炕上炕下跳来跳去,小酥才不至于无话可说。终于铁锤睡着了,让草花抱走了,新房一下子静了下来。小酥又紧张起来。一灯油熬完了,就要熄了。小酥挪到炕上去,拉开被子盖在身上,准备解衣服,就听得麻钱说,把衣服脱了。小酥吓了一跳,手又缩了回去。灯熄了。小酥感觉麻钱钻进她的被子里,拙手笨脚地给她脱衣服。解裤带的时候他说,要裤带没用,以后在家就不要系裤带。小酥听了扑哧一声笑了,这一笑是对麻钱的一个鼓励。接着他又说,女人穿裤子没用,男人得出去干活,女人坐在炕上等着就行了。小酥笑得颤抖起来。麻钱按下她的肩头堵住了她的嘴。玩笑这么一开,夫妻俩总算不太生分了。
成亲后的第三天,板凳用二饼子车拉着新媳妇到苗柜来见老额吉,老额吉是他在河套唯一的长辈。
小香给老额吉跪了安。老额吉又把她拉进怀里像摸小酥那样把她也摸一遍。她说,这不是和麻钱家的长得一模一样吗?我的乖乖,世上还有这么一样的人。老天有眼呀,怕我的麻钱和板凳两个人分不开打架,就派了两个闺女来,乖乖,老天爷至少长了三只眼呀。摸索到身上时,她说,你是大的,先吃饱的,身子骨结实。
接着她听到板凳在地上走来走去的声音不对劲,她支棱着耳朵又听了一阵说,板凳娃,你的腿不是早好了吗,怎么我听上去你走路不得劲儿?
小香和板凳即刻红了脸。板凳支吾着说,哦,不小心在羊圈门上磕了一下。
老额吉说,哪条腿?
板凳说,左腿。
老额吉摇着头说,哎,不对,不是左腿也不是右腿,我听着你是叉开腿走路呢。你说,到底怎么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