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平原(79)

香夫人坐在炕沿上,果果给香夫人脱鞋。增田走后香夫人一病不起。

香夫人伸出手来摸着果果的头发说,果,大姨把你拖累了。

没想到果果突然跪下来说,大姨,我以后叫你娘了,我是增田哥的人了。

香夫人惊了,她说,你说什么?

这时香夫人听到木木的脚步声,她赶紧扶起果果说,回头再说。

木木端了洗脚水进来,果果就出去了。

香夫人见木木瘦多了,小脸窄下去,眼圈乌黑。她心里想着刚才果果说的话,心不在焉的。她说,木,我觉得身子轻快多了,你和果果别侍候我了,回家去照顾你爹和老额吉。可怜你爹,挖渠的人都打仗去了,只有他一个人像蚂蚁啃骨头。这男人一到后套,咋就那么拧呢。

让香夫人更没想到的是,木木也跪下了,她说,大姨,以后我就侍候您了,我是增田哥的人了。

香夫人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定了一下神,她以为把果果和木木认错了。她抬起木木的下巴,确实是木木。她还是有点不相信,她问木木,刚才给我脱鞋的是你吗?木木说,不是,是果果。

增田离家后,香夫人确实非常想念。增田是香夫人最喜欢的儿子,香夫人让他出去学习水利,她把改变后套水利方式的希望寄托在增田身上。抗日战争胜利后,她让增田回来,满心欢喜地以为,增田可以和麻钱一起前赴后继,土洋结合,干一番河套历史上的大事业。可是增田在一夜之间又离开了她。

她想念增田,同时果果和木木也想念增田,这让她心里又踏实又为难。她不相信增田对两个妹妹都有承诺,可两个闺女的心都在增田身上,这可怎么是好啊。

果果单独在的时候,她说,果果,你和木木叫我娘,我答应,你们就是我的两个闺女。可你说是增田的人了,娘不懂。

果果拿下发辫上的凤凰绒花,说,娘,这是增田哥给我的,他说我和娘性情一样,他就想娶娘这样的女人做媳妇。

这话说得让香夫人很受用。可她心里还是犯嘀咕。木木单独在的时候,她又去问木木。可是木木垂着眼睛不说话。问急了就掉眼泪。

香夫人就想弄清楚儿子增田到底给哪个有了承诺。渐渐地香夫人看出了眉目。

果果叫娘的时候嘴甜,她在香夫人的胳膊弯儿里撒娇,她嘴里挂着增田和爹这两个人,她认为这是香夫人心里最挂记的耳朵里最喜欢听到的两个人。她做了汗衫给自己的爹穿上,她说,这是大姨一晚上没歇息给爹做的。麻钱撩起衣襟一看,就知道这不是香夫人的针线。麻钱板着脸说,果果,你要多学学大姨身上的长处。香夫人听了这话,脸上一下就挂不住了,显然麻钱以为果果学了香夫人身上的一些毛病,确实香夫人也从果果身上发现了她自己的毛病,和她故去的妹妹小酥比起来,她香夫人确实不太实在。香夫人自然对果果的自作聪明有些反感了。再加上果果在报馆里混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有男人送她回家,在大门口她听到果果放荡不羁的笑声。香夫人就皱了眉头。接着进了门的果果叫了娘就去照镜子,她的脸上涂抹了不均匀的胭脂,一股子怪香。

香夫人对果果的渐渐不满也与同木木的比较有关系。增田走后,木木几乎不说什么话。白天她侍候老额吉,晚上就到香夫人柜上来和香夫人一个炕上睡。天不亮她就悄无声息地起来,倒尿盆。在后套,儿媳妇的第一桩事儿就是给婆婆倒尿盆儿。之后她摸着黑生火,给香夫人做早饭。蒲苇在炉膛里噼啪响着,柴火把她的脸映得通红,她抿着嘴,眼神坚定。有时帮香夫人做完营生,她就站在房梯上向东边瞭望,看到东边的天空聚了乌云,她就坐在屋檐下做蒲伞。她心里后悔,没给增田带蒲伞。黑夜她经常不点灯坐在黑暗里,她在等,没有声息地等,她甚至不希望听到增田的消息,是消息就有好有坏,她不想听,她只盼望增田一下子就回来,就站在她面前,说,我回来了。

香夫人是过来人,她心里已经明白,谁是她儿子增田的人了。

有一天黑夜,木木突然从炕上翻起来,她扑到香夫人身边说,娘,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丰田哥和增田哥在战场上相遇了,他们举着枪瞄准了对方——

4

七期国民兵陆续上了华北战场,不在适龄期的男丁为保险起见也纷纷外逃,义和隆成了寡妇村。

铁锤骑着一头驴,义和隆所有的马匹都成了战马,他只能给驴披了一件老羊皮袄,绑腿里藏着一把匕首,骑着驴,拉着他的狗一直往西走。远远地看见有跑青牛犋的留下的茅庵房或地卜洞,他就在里边过夜。好在大后套的田野上隔三差五的总会有这样的地方可以栖身,大田里也没有劳作的男人了,眼下铁锤最怕的不是鬼而是人。他昼伏夜出,往人烟稀少的地方走,打生下来就没有受过磨难的铁锤开始想念老额吉苗麻钱酥夫人草花甚至强三改。带的干粮吃完了,他不知道下一顿该吃什么了,只好掉转驴头往回走。他饿得浑身无力,趴在驴背上就睡着了。可是驴比他更饿,想往有草的地方走,驴看见了草地,可是隔着一条小渠,驴使足力气跃过去,铁锤就从驴背上滚下来。铁锤的脚踝火辣辣地疼,他想冲着吃草的老驴嘴踹几脚,可他站不起来,他咧着大嘴向着即将初升的太阳哭嚎。他后悔出来躲壮丁了,就是上战场打仗挨枪子儿挨刀子也比刮野鬼( 因躲壮丁流浪在外,后指不务正业到处流窜 ) 强。打仗是个死,还知道咋死的,冤有头债有主,阴曹地府索命去。可刮野鬼早晚也是个死,死了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沤臭了都没有人管,臭到下一世去。

这么一想,铁锤胆子大了,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可怕的。他拖着肿得像烧火棒似的腿爬上驴背往东面走,他头脑发涨浑身滚烫,他已经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一帮人围住了他,吆五喝六的,他知道抓壮丁的来了,有人抓着他的头发翻起他的脸看,他的脸又脏又烂又破像一坨牛屎,根本看不出年龄来。那个人说,狗日的架子还不小还骑着一头驴,驴背上还配着马鞍子。你从哪里来的?铁锤伸出手随便指了一个方向。那个人说,你身上咋这么烫呀?铁锤突然想起老额吉给他讲过,姥爷孟东家到包头取银子回来路过大佘太染上了鼠疫,全身滚烫,口吐鲜血。于是他嘴里含混不清地说,鼠疫,鼠疫。听到这两个字的一帮人互相看了一眼,撒腿就跑。铁锤看到人们跑远了,也赶紧直起身来抽着老驴往前走。

好在铁锤和他的驴和狗走得快,那帮人反应过来铁锤说的话,又折回来,带了家伙要把铁锤及老驴老狗活埋掉的。

夕阳西下时铁锤走进一片金色的草原,看到散落在草原上的几个脑包。他把驴和狗拴在草地上的一棵树上,他走近一个脑包,想看看脑包上有没有贡品。这个脑包很大,脑包前交叉插着两根套马杆。脑包上面插了很多的树枝,树枝上飘着经幡。他走过去靠着脑包喘口气。他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如果实在没有吃的,只能先把老驴杀掉。

铁锤拉着一条瘸腿靠在石头垒垛上,就听得后面有不小的动静。原来是一对蒙古男女在野合。

蒙古族的习俗是情人在脑包上约会时,要在脑包前交叉插两根套马杆。人们远远地看到两根交颈的套马杆,就会绕道走开或者合掌遥遥地祝福。

女的说,我们就要成亲了,你咋还这么贪心?

男的不说话。

女的又说,赶快想办法呀,明天新王爷打猎要带上巴特尔,我担心他要下毒手了。

男的说,有我在,没事,我的身子是一堵墙。

女的说,我也不想让你死呀。我已经当过一次寡妇了,我不想第二次当寡妇。

男的吭哧吭哧地说,今天着急也没用,就让巴特尔在草地上多玩一会儿,然后我们再想法子。

听了这话,铁锤的心一惊,他听缨子说过,她想她达拉特王府里的儿子巴特尔,她想巴特尔的时候,手里就摇着银铃铛嘴里唱着“乖宝宝睡觉觉老虎虎戴帽帽”。他直起身子看到远处雪山一样的蒙古包,他已经进入了达拉特王府境地了。有人当了新王爷,要把老王爷和缨子生的儿子巴特尔置于死地。他又看到在不远处的草地上,一个孩子在放风筝玩儿。

铁锤赶紧起身连滚带爬地离开脑包,向这个孩子靠近。他怕他的样子吓着孩子,往袖口上吐了一些唾沫擦了擦脸。

他说,巴特尔,你额吉让我来接你,你想你额吉吗?

巴特尔听到有人说他的额吉,松开了手上的风筝。他扬起粉嘟嘟的小脸说,真的吗?我的额吉咋不来呢?她答应要来接我的,我的额吉在哪里呢?

铁锤说,是你额吉让我来接你的,你额吉在义和隆,我们骑着驴一天就到了。

巴特尔有点犹豫,他看着脑包的方向说,其其格奶娘不让我和不认识的人说话。

铁锤突然想起口袋里的银铃铛,他拿出来在巴特尔眼前晃荡着说,这是你的银铃铛吧,你额吉哄你睡觉的时候摇着这个铃铛,唱的是这个歌:“乖宝宝睡觉觉,老虎虎戴帽帽。”

果然巴特尔的小手向铁锤伸过来说,是我额吉唱的,她一唱瞌睡虫就爬进我眼睛里了,我就做好梦了。走吧,我们找额吉去吧。

铁锤把巴特尔抱上他的老驴,拉起狗向着义和隆的方向跑去。一路上他打折两条红柳枝,俩驴腚血迹斑斑。

老驴和人已经精疲力竭,跑到天快亮到了义和隆西边的坟茔地。铁锤听到了义和隆里铜锣响起来,有隐约的啼哭声凄凉地响起。铁锤知道,这是报丧的锣声,又有哪家的所谓国民兵阵亡了。这个时候不敢进义和隆,铁锤想起离坟茔地不远,有一条通向义和桥下眠春阁的地道,是五原战役中王家也玉挖的。铁锤找到了地道口,扒开口子上填塞的柴草。铁锤把巴特尔裹在老羊皮袄里放在干树枝上睡觉,他的肚子开始打老驴和老狗的主意。老驴跟着铁锤跑出来这几个月已经要膘没膘要毛没毛了。一颗驴头干巴得像个歪嘴水斗子,丑陋得看一眼让人害眼病。最可憎的是这个驴日的天生一个倔种,晚上卧在地上睡觉,铁锤想就它的一点热乎气儿,就想靠着它的肚子睡下来,可这倔驴一碰着人就蹬蹄子甩胯撒欢儿尥蹶子。相比之下老狗和铁锤亲多了,晚上搂着睡觉,白天还会刨刺猬烧着一起吃。已经到义和隆了,这老驴没用了,干脆把它宰了和老狗一起吃驴肉。

可是铁锤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咋能把这头驴杀了。在村里杀驴,要蒙了驴头几个后生压死驴身子才能脖子上捅刀子。他看到驴卧在洞口了,他蹭到驴跟前看驴的反应,奇怪的是这老驴动也不动,大概快累死了。铁锤摸出绑腿带里的匕首,向着驴脖子噌噌两刀,血喷出来,驴跳起来。

驴嗥叫着奔出去,飞进发白的天色里。铁锤跟着跑了几步,想着血尽了驴就倒了,想不到的是驴拐了一个弯向着义和隆飞奔去了,转眼就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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