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化三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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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为何意?《现代汉语词典》解释有四:(1)傻;愚笨:~呆|~人说梦。(2)极度迷恋某人或某种事物:~情。(3)极度迷恋某人或某种事物而不能自拨的人:书~(书呆子)。(4)由于某种事物影响变傻了的;精神失常:~子。本文所云乃第三种,谨以《绿化三痴》为题,讲述发生在西沙窝的绿化故事。
花痴杨老汉
记忆中,杨老汉是一个很怪的老头。
他是一个民勤老汉,瘦瘦的身骨,高高的脸颊,两只眼睛深陷在眼眶里,头戴一顶瓜皮小帽,下颌留一绺花白的胡须,左手提一根柳树枝削成的拐杖,右手端一根用羊腿骨制作的烟斗。羊腿骨一尺长短,一寸粗细,可是顶端的烟锅子却只有榆钱叶大小,摁一点儿烟叶进去,点着后吸两口不到便熄了火。于是把拐杖丢在地下,从烟袋里捏出几丝烟叶,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再点一次。这时如被村里的顽童看到了,必定有人窜过去,一口将他的烟嘴含住,三下两下替他吸干。杨老汉看好不容易才装好的一锅烟被人偷吸了,必定气得大骂:“你们这些龟孙!”还要捡起拐棍打,可是抽了烟的顽童早跑远了,他只好颤颤巍巍地站在原地不停地咒骂。那时刻,他的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眼睛一翻一翻的,样子十分好笑。等他骂得累了,俯下身子装烟时,便又有顽童逡巡过去。等他装好了,点着了,再一把抢过烟嘴替他吸了。于是老汉便接着跳骂,顽童便接着四散而逃。
顽童里有我,但我没有抢着吸过他的烟,只在一旁围观。他是我一个堂兄的外公,孤身一个,与女儿一家为伴。河套地区的习惯是孙子称祖父为爷爷,外孙称外祖父为姥爷。杨老汉没有孙子,就让外孙叫他爷爷。听村里的人讲,杨老汉怕绝后,当初嫁女儿的条件有三:一是不要一分彩礼,二是女婿入赘他家,三是外孙随他姓。叔爷爷家经济困难,儿子多,就让堂伯做了上门女婿。之后堂兄自然没有随他的姓,只是在称呼上做了变化。那时父亲是大队会计,村里的信件都是邮递员送到我家,然后父亲派我送到收信人家。给其他人家送信我提不起神,但是给杨老汉家送信我特别有积极性。每当把信递给他时,他总是伸出手来摸摸我的头顶,然后慢慢地地从炕沿上挪下来,揭开地下摆着的红躺柜盖,抓出一把红枣或者摸出一只苹果放到我手里。
早先年,河套地区是很少水果的。可是地处乌兰布和沙漠边缘的西沙窝却有一处盛大的花果园,这便是杨老汉的功劳。长辈们讲,杨老汉特别爱果树。那时粮食产量低,连社员的基本口粮也很难保证。有了空地,人们首先想到的是种玉米、小麦或者高粱、大豆,杨老汉却异想天开要栽种果树。生产队长讲:“水果能填饱肚子吗?这里的土地盐碱严重,能种活果树吗?”杨老汉说:“我瞅准了乌拉河渠畔下的一片荒地,种活记我的功,种不活记我的过。”反正那片荒地也是腊月三十的兔子,有它没它都过年。生产队就由着杨老汉的性子,不再多问。
俗话讲,“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当着众人面做了保证的杨老汉,还真没吹牛。他用两三年时间真的栽种起了一片占地三四十亩的果园,有香水梨、苹果梨、猪头梨、杏树、桃树等各色果树。春来时梨花白、杏花粉、桃花红,夏有杏吃,秋有梨食,刹那间让西沙窝这个地处塞外的偏僻小村增添了无尽秀色和活力。大人小孩看那果树开花可爱,要挽一枝回去往水瓶里插,好闻一屋香气。杨老汉看到后不高兴了,日娘操祖宗的咒骂不止,说“现在把花折了,到时候去哪儿摘果子?” 这时的杨老汉不再和蔼,如果发现谁不听劝阻,他抡起拐杖直接就砸过去。因为这一点执拗,杨老汉得了一个绰号:“花痴”。村人劝杨老汉续弦,杨老汉总是推辞。年长者戏虐,“老花痴和果树成亲了。”杨老汉呵呵一笑。
杨老汉什么时候在西沙窝落的脚,村人记得不大清楚。只记得他从甘肃省民勤县逃荒来的时候就留着一绺山羊胡子,现在还留着一绺山羊胡子。问他多大年龄,他隐而不答,给大家胡乱讲些彭祖活了八百八等传奇故事搪塞。给他送信时我还没有上学,记得父亲说过“这是杨百岁的信。”估计是他的真名,可是这个真名并不出名。
河套地区向有“烧红柳,吃白面”之说,红柳(学名柽柳)是当地的野生树种,耐干旱、抗盐碱。每年春季,学校、机关单位都要组织学生和干部职工人工种植红柳,将红柳枝条斩到半尺长短,用力将一端插到泥土里,然后用榔头把露在外面的半截钉进去,俗称“钉橛橛”。但是费力不小,收获甚少。红柳这灌木生性奇怪,没人管反而在河川平地上一长一大片,有人管了反而很少成活。杨老汉拈着山羊胡子笑了,“红柳扬花撒子,钉橛橛不行的。”于是请他示范,只见老汉两手聚拢一束红柳枝条,在河沿上使劲摆动,那粉红色的红柳花穗顺风而下,顺水而流。不几日,落雨通水处便探头探脑地钻出些许红柳嫩苗,于是“杨摆穗”这一雅号不胫而走。
杨老汉一辈子爱果树,临终时村里决定砍伐几株老杏树给他做棺木。老汉坚决不同意,说沙枣木做的棺材才香。沙枣树确实有股清香,但是沙枣木质粗糙,不仅树节粗大,而且树心松软,实在不是什么上等木料。但是老人执意如此,也只能遂了他的心愿。
杨老汉是在我刚上小学时过世的,此间三十余年并无异事。只是听说老汉坟地上长出一大片沙枣林,不知是人工种植的,还是沙枣核落地后天然生成的。前些日乡间传来奇闻,承包花果园的几家农户嫌果树衰老经济效益低下,就挥斧伐之,准备换种其他作物。不料第二日,伐树之人或腿疼或胳膊疼,说当晚众人做了同一个梦,梦到杨老汉骂他们“杨爷辛苦一辈子栽的树,死时做棺材都舍不得用,倒给你们这些龟孙砍了。”
翌日,众人决定剩余之树均不再砍,并备香烛纸钱到杨老汉坟上致歉。
树痴单眼鹰
“单眼鹰”本姓任,是在大集体年代从山东迁到西沙窝的。
平日里两只眼睛总是睁一只,闭一只,看到麻雀落枝,他捡起一块土坷垃或者碎砖块甩过去,飞鸟便应声落地。不带半点儿夸张,这是我亲眼所见。这还不算最神的,最神的一次是我们一帮顽童与他同行,看到高压线上蹲着一只五彩斑斓的美丽鸟儿,他说:“不能把羽毛打坏了,打它的眼睛。”说罢掏出弹弓,把一粒石子夹在皮囊中间,一只手抓住木柄,一只手用力向后拉皮筋,右眼睁得牛大,左眼眯成一条缝。只听“嗨”的一声,弹子发射出去,那鸟还来不及叫唤一声就“扑通”从高空栽下来。一伙人跑上前去,只见鸟儿一只眼睛被打成稀烂,另一只眼睛还兀自睁着,眼珠瞪得圆圆的,仿佛死不瞑目。
山东人说话“人”、“营”不分,故称“单眼任”,又称“单眼鹰”。老任虽有猎鸟神技,但他在村里并不是很受欢迎。这人爱认死理。村里当年缺个护林员,父亲其时正任村长,认为老任办事认真,就提议选聘了他。不料他拿根针当棒槌使,今天抓了张三的羊,明天关了李四的牛。六叔赶着一群羊在王贵渠畔放牧,不巧被老任逮个正着,说是新造林地不准放牧,交了罚款才能走人。母亲帮六叔说话,不料老任根本不认这个岔,说不管谁违规都要罚,这是村委会交代的,不行就让村长来找我。老任干护林员的两三年里,村里的树林倒是看护好了,可是执法太严,结怨太多,村人意见实在太大,没办法只好另换他人。
老任虽然倔强的紧,可是村人一般情况下也不敢招惹他。村子里总是无缘无故的停电,要么是电线断了,要么是变压器的羊蹄子(保险开关)掉了。村子距离镇子十几里,电工来检修两三趟便烦躁了,村人也不好意思再去打搅。漆黑的夜空下,人们便盼望老任尽快出马,因为他多少懂些电工知识,而且胆子又大,不戴绝缘手套也敢操个老虎钳子夹电线。听到“叮铃铃”的自行车铃铛响声,电视看了一半的人心里有谱了。果然十几分钟后光明重返,正把脑袋伸出大门外观望的人便对凯旋归来的老任致以敬意。但老任不以为然,反而骂骂咧咧地说:“他妈的,有人用电,没人修电。”听他的自行车骑得远了,那探出脑袋的人便大骂老任,“电死你个单眼老鹰!”
老任不仅会打鸟,而且会抓兔子。猎枪被收缴了,他在苗圃地和新造林里布下天罗地网。兔子爱啃幼树的树皮,也爱挑拣着吃林地里的嫩草。老任仔细观察兔子的行踪,发明了守株待兔的好方法。他在兔子经常行走的小树根部用细铁丝挽一个个活套,套子碗口大小,兔子觅食时不小心将脑袋钻进去,之后惊慌逃窜,不料越是用力铁丝圈就勒得越紧,最后一个个被勒死后陈尸于野。一帮小伙子看得眼热,也三五成群打兔子。他们嫌老任的方法呆板,组织几台农用拖拉机在沙漠里打夜战。乌兰布和沙漠里水草丰茂,野兔成群。白天去抓,野兔左翻一道沙梁,右翻一道沙梁,一溜烟儿跑得没影儿了。纵使你带十几条猎狗,也无济于事。但是晚间不同,空旷的沙漠里黑漆漆的一片,听到草丛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募地打开车灯,那兔子竖着两只耳朵、睁着两只眼睛,身体直立着,一动不动。这时抡棒子过去,一打一个准。这般打法,狂野刺激,而且缴获更多。
小伙子们乐开怀,但是老任不高兴了。打兔子的人说:“凭什么你能打我不能打,兔子是你养的吗?”老任说:“兔子不是我养的,但是树是我种的,你们开车把树压坏了。”有小青年说:“树是你爹吗?”老任说:“树不是我爹,但是比我爹还亲。”几个人继续吵嚷,老任争辩道:“我爹没给我饭碗,但树给了我饭碗!”看老任怒火冲天,而且一只手在口袋里摸索着,大家素知神弹子的威名,只好作罢。
老任对树的痴迷,我深有体会。不知谁家的牲畜没有管好,把老任培育的树苗啃咬得七零八落,老任趴在田里呜呜大哭起来。路人见了说:“又不是老婆跟人跑了,哭得这么伤心。”老任边哭边说:“老婆跑了能追回来,树死了活不转啊!”一次经过他家地头,看到渠畔的一株小美旱杨树干枯了,就三摇两摇拔出来玩。不巧被他看到了,“啪”地打了我一个耳光。我捂着脸说:“已经干死了。”他怒气冲冲地说:“没看到根上还有芽吗?栽树没你,毁树倒有你!”
气急之下,几次想伙同玩伴把老任栽的树全拔了。但是想到他那张阴沉沉的脸,吓得没敢动手。单眼鹰为人非常悭吝。幼时我与玩伴从废弃的闸口上凿出四根钢筋,知道老任会锻打刀剑,便请他帮忙。一伙人好话说了半箩筐,经我们再三央求后,老任答应了。三日过去,不见老任将刀剑送来,便上门去取。不料老任说:“还没顾上。”我们继续央求,老任说:“打铁是有条件的。”问他什么条件,他说:“两根归我。”河套有谚,“人不亲土亲,河不亲水亲。”乡里乡亲的,怎么好意思克扣一半?我等怒而斥之。老任头也不抬,说不打拉倒。我们说把钢筋还来。老任伸手从躺柜底下摸索,摸了老半天,扒拉出两根来,说其他的找不到了。真是个雁过拔毛的家伙!
毕业后在林科所工作。早春返乡,适遇村里组织农田绿化。村人抬举,我亦跃跃欲试,准备营建一段儿样板工程。于是沿着渠畔拉线定点,不料栽种之后,树苗依然七扭八歪。这棵弄正了,那棵又不在一条线上,直费了一上午功夫,还是一塌糊涂。父亲说:“小将不如老将,请老任出马吧!” 老任应声而至,没做半点推辞。他左瞅右瞅,上看下看,双手抓住树杆儿,或者这里踩一脚,或者那里踢一腿,实在不行的,就用铁锹松松土再左右摇晃两下。小半个钟头,横成排,竖成行,好像比着尺子画出来的,直看得我目瞪口呆。
我惊诧他怎么会掌握如此绝招,父亲说,老任迁来后套的时间已晚,其他生产队找不到活干,就把他派到林队植树。他脾气倔强,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林队的人也不想要他,就把他安排到沙漠深处的大碱湖开荒。那里本是一处天然盐场,种啥啥不长。林队人的本意也是让他觉得难呆,然后自动走人。不料老任去了后竟然打井、挖渠、育苗、植树,两三年功夫拾掇出十几亩熟田,最后落了户。父亲感叹,人生地不熟,外地人到异乡闯荡不容易啊!在林队植树的年月,老任媳妇小产了两次,老任也累得腰间盘突出。别人说他是树痴,我看是树累才对。
乡人有谚,“做甚的务甚,讨吃子务棍。”干一行、钻一行、爱一行的单眼鹰,让我明白专业和钻研对人生的分量。时隔多年,让我为他点个赞!
沙痴三撅嘴
三撅嘴是堂兄的诨名,本名刘俊子,绰号“水冲沙”。
家中排行老三,嘴唇老厚,而且长着三颗龅牙。
写到这里,忽然有一幅画面在我脑海浮现:黄昏里,一伙儿少年在渠畔奋力割草,砍一束柳树枝条或者蛮粗的一把芦苇草,两头交叉挽成草绳,然后把四处散落的碎草收集起来,捆成一条口袋形状的草棒,力大的自己蹲下来把草棒扛在肩上,力小的等着领头的大个子帮扶。一伙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沙地里负重前行,有的人肩膀被压麻了,有的人腰撑不起来。汗水流到眼睛里蛰得生疼,但没有一个人伸手擦,也没有一个人撂下挑子歇口气,因为大个子在虎着脸催促,说必须一口气撑着扛回去,一停就扛不动了。其人便是三撅嘴。
其时家家户户都饲养骡马牛羊,那草捆是扛回去喂牲口的。三撅嘴读书不行,但是对农田里的营生却十分在行,犁田、耙地、修渠、打堰样样精通,惹得父亲常常对我一顿谩骂。更加令人羡慕的是,他逮鱼的技术无与伦比。河套地区沟渠密布,夏秋两季,草甸里、水池里、排干沟里到处是鱼,有棒打狍子瓢舀鱼之说。来水灌溉时,常听到麦地里或者葵花林里传来“啪嗒啪嗒”的声响,农人用铁锹去拍,往往十拍九空。待水渗干,发现那尺来长或寸把长的鱼儿枯死在田地里,令人好生惋叹。倘有三撅嘴在场,便不会有此等遗憾。他不像我们推草棒在河沟里胡乱扫荡,也不用单眼鹰的鱼钩鱼网,只两只空手。看水面上浮起一道黑青的脊梁,或者水下有激流涌动,便双手齐用,呈饿虎扑食之势,向那水纹波动的前头狠命摁去。眨眼功夫,三撅嘴两手淋漓,一条或大或小的鱼儿被他握在手心。小一点儿的,他鄙夷一笑,随手丢回水里。大一点儿的,他朝岸上瞅瞅,往观望的人脚下一扔,说收好了。于是我等跟班便把鱼鳃拨开,用芦草或者柳枝一尾尾穿起来,每人拖一串,仿佛一根鱼辫子。
才上初一就辍学,家里也没个正经营生,就让他放羊。说来也怪,三撅嘴对课本不感兴趣,看课外书却非常上瘾。《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杨家将》、《薛刚反唐》、《南拳王》等大书小书堆了半炕头。笔者幼年的阅读,绝大多数来源于此。不知哪本书里的哪一个故事情节打动了他,忽有一天,三撅嘴读书的境界猛然拔高,竟读起医书来。说乌兰布和沙漠里草木繁多,若能掌握诀窍,则拾草为药,点石成金。此后的日月,听说他一手持鞭,另一手捧书狂读。毕竟医书文字艰涩,非常人能为,三撅嘴坚持一段时间后停歇了。常言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三撅嘴在沙漠里放羊的几年时光,读书没有长进,但棋艺精进不少。据说,他后来放羊时改背书包为棋盘,每日左右手互搏,马走日字象飞田。一时间,西沙窝男女老幼逾百口,竟无人能敌。
若如此行文记述,则三撅嘴必定泯然众人。时光荏苒,转眼到了公元2000年,国家实施西部大开发,当年的二楞小子全部长大成人。退耕还林工程选了我的家乡杭锦后旗做试点,西沙窝是试点中的重点。老辈人习惯于按住红柳撒穗子,砍下柳枝栽大杆儿,都是农田地里的小打小闹,成千上万亩的连片造林还是头一遭。头先大家没经验,大沙头上扎了沙障再栽梭梭、花棒,水也及时浇了,红胶泥也及时压了,可是成活率总是上不去。几支人马进去,都折戟沉沙,无功而返。栽树工作止步不前,三撅嘴主动请缨,说我来。林工站的人想,反正也是死马当活马医,这小子平日爱琢磨,或许有料。
乌兰布和沙漠靠近套区的只是些矮小沙窝,腹部全部是一架又一架的沙山,相对高度三四百米,坡度45度以上,陡然峭立,蜿蜒回环,好似被刀砍斧劈一般。三撅嘴抽调来几台大马力水泵,租借回十几条白帆布做的水管。水管充水后膨胀起来,仿佛蜿蜒的白蛇在沙山盘旋。他将水管头对着沙坡猛冲,片刻工夫冲出一尺多深的坑来,然后把苗条栽植进去,再用脚踩实。春过夏来,三撅嘴栽种的冬贮苗全部泛青了。问其诀窍,三撅嘴闭口不言,仿佛怕徒弟学会饿死师傅。其时本人正在林业局上班,三撅嘴酒后吐真言,“乌兰布和沙漠地下水位高,表皮是一层干沙,但是下面全是湿沙,要想成活就得让苗根和湿沙接上……”一时间,“水冲沙”声名鹊起,颇有盖过牛二旦的势头(杭锦后旗六七十年代的植树高手,总结出“撵沙腾地,腾地造林,引林入沙,以林固沙”的治沙造林经验,参加全国科学技术大会,受到邓小平的接见)。伯父欣喜地说:“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念书不行,治沙倒开了一窍。”我知道,那些年三撅嘴的成绩不行,伯父确实没少跟着受臊。
一个机缘,三撅嘴暗淡的人生迎来了第二春。再往后,他老兄组织一帮人马成立了专业造林队。方周四围承包造林,听说乌兰布和沙漠里的临河到策克铁路绿化、公路绿化,都是他搞的。同辈人大多数在城里工作,堂嫂对三撅嘴颇多怨言。一次春节回家,堂兄弟几个聚在一起饮酒。三撅嘴搂住我的肩膀说:“你是林业上的人,你说哥哥靠治沙能混出个人样吗?”想起幼时的往事,我锤了他一拳,“有你的那股子痴劲儿,准成!”略略有些清醒的三撅嘴拉着我的手说:“哥哥真的不想白活一世。”
细看三撅嘴的手掌,指节粗大,指肚上是一个连一个的坚硬老茧,指甲缝里全是乌黑的泥沙。两手被他握着,好像被铁钳夹住了。在炕沿上坐着的母亲说:“三撅嘴这些年受苦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钻在沙窝里,每天喝不上一口热水,吃不上一口热饭,睡不上个囫囵觉。沙窝绿起来了,人没少遭罪,虽说和你年纪一般大,可是头发掉得没几根了。”再看三撅嘴的脑门,确实头发稀拉拉的,仿佛一处鼻僵滩。母亲顿了顿,接着劝慰,“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不要以为念了书的有本事,咱没念下书的人生照样放光彩。要不是三撅嘴,村里的老老少少哪儿来的务工收入?要不是三撅嘴,光秃秃的西沙窝怎么会变成个绿圪卜(后套土话,意为绿化得很好的地方)。
听到大家的称赞,原本萎靡的三撅嘴刹那间来了精神,酒量也瞬间大了起来。觥筹交错间,我的心底涌起一种莫名的感动。醉眼朦胧里,仿佛看到三撅嘴正带领着一帮乡亲奋战在一道道沙梁上,在他们的身后是绵延的水龙和片片绿茵。在那横无际涯、茫然无边的广阔大漠里,矗立着一座巍峨高大、绿意葱笼的巍巍丰碑,上面镌刻着三撅嘴一班人矢志不渝治沙止漠的理想信念,还有实现人生价值的孜孜以求,一颗颗不甘平庸的心灵在砰砰跳动。
是啊!每一个中国人都享有人生出彩的机会。西沙窝新一代造林人正怀揣着梦想,在刚烈的西北风里昂首挺胸阔步前进!
作者简介:刘利元,原籍内蒙古杭锦后旗太阳庙乡,现在广东省江门市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