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被吃掉的春天——竹笋
前几天,看到有园艺工人在清理我们出版社门口小公园死了的楠竹。
去年的一场极寒,北京市很多楠竹都被冻死了。春天来了,但是它们永远被定格在了冬天,枯枝败叶,春风吹拂,竹叶呜咽。
我一直在等着天气更暖和一点,能把它们暖过来,没想到,等来了园艺工人把它们清理掉。
我很好奇,专门跑去问园艺大哥,是不是清理完之后,还会再栽种一些竹子?
园艺大哥说,不用,下面都已经发出新笋了!
我低头到竹根下面去找,果然找到好几根已经冒尖儿的竹笋。
看来我真是不事稼穑太久了,都忘了竹子每年都会新发竹笋的。
看到这些刚从土里冒出来的笋尖,我的第一反应就是伸手去摸一下它们,看到竹笋去掰,好像已经成为我的一种肌肉记忆了。
五一前后,正是我们南方农村掰竹笋最好的季节。公园竹圃里的这些笋子,如果遇到我们村里的大娘大婶们,很大的可能就是熬过了严冬,却挺不过这个暮春。
没有其他原因,只是因为它们太好吃了!
掰竹笋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并不是很多人想象的那样,直接到竹林子里去掰,满地都是,很轻松。
在我们农村,确实每个村子里都会有竹林,有竹林就有人家,并且都是大竹子。但是,这种竹林的竹笋是不太舍得挖了吃的,都是让它们长大成材,可堪大用,可以制作大型竹器,甚至盖房子。
我们一般都是去掰野生的竹笋。越是杂柴密布、人迹罕至、背阴沟谷的地方,野生竹笋有可能越多,越是刚刚下完雨没多久,竹笋越多。
野生的竹笋,我们那叫“水竹笋”或者“毛竹笋”,因为这种竹笋长大之后的竹子细长溜直,就叫水竹或者毛竹(这个是我自己的记忆,实际情况我觉得下次得回去问我娘),是编篱笆、做竹器、打小孩的好材料。
水竹笋是比蘑菇更平民化的山珍。毕竟,山上的蘑菇不能随便采,采到毒蘑菇就麻烦了,而竹笋,则是绝对不可能掰错的。
每年暮春初夏,就是五一前后,雨水充沛,温度适宜,正是山中的竹笋纷纷冒头的时候,也是掰竹笋的好时机。
小时候,我确实是集惫懒嘴馋顽劣于一身,无数次游荡在家乡的田边地头,寻找大自然的馈赠,以求一饱口福。
但是,掰竹笋这件事情,我真没有做过。
因为采竹笋实在是一件非常有挑战难度的事情,需要爬山沟、钻树林,一般只有吃苦耐劳的大姑娘和小媳妇还有身强力壮的大娘大妈才能干。
而且,和现在很多人把采野竹笋当作体验生活和换换口味不一样,小时候采竹笋经常不只是为了自己吃,还可以卖钱和送人。
我家前面有一户人家,他们家的女主人,我叫平阿嫂,她是我印象中最能吃苦最能干的农村女人之一。
平阿嫂热爱打牌,且牌技高超,但是每年这个时节,约她打牌都是找不到人的,她要去掰竹笋。
我觉得,她应该是知道哪些地方的竹笋更多的,她也有一个竹笋的地图,每次村里的大娘大婶出去掰竹笋,她的收获最是丰厚。
每次出发,她都会把自己保护得很周全,穿上粗布衣服,裹得严严实实,上午带着一个空蛇皮袋出去,到了下午背着一满袋竹笋回来。
虽然我没看到平阿嫂是怎么钻山爬沟掰回来的这些竹笋,但是看她处理竹笋真的是享受,劳动艺术的享受。
虽然竹子很坚韧,但是竹笋却很娇嫩。竹笋掰回来后,要立刻处理,不然就老了。
如果按照我的手速剥笋壳,平阿嫂一天掰回来的竹笋够我不抬头剥两天都剥不完的,那样笋子就全都不能要了。
但是平阿嫂剥笋壳的速度,真可称得上是飞速,真正的劳动艺术。
有一次,我看平阿嫂坐在她家门前剥笋壳,只见她左手拿起一根竹笋,往右手手指一夹,右手飞快地从笋尖卷到根部,就这么一卷,一根嫩嫩的笋子就被卷出来了。
剥壳后的笋子像一个个小锥子,淡淡的清黄色,堆码在一起,很快就堆起一小堆,散发出一股清新的香味儿。
我曾经试图学着平阿嫂的手法剥笋壳,发现很难一口气把笋壳剥下来,而且手指很疼,力度和速度都很难控制,还很容易把竹笋弄断,把一根完整的竹笋弄成一截一截的,都没那么好看了。
竹笋剥壳后,就可以吃或者做下一步处理了。
腊肉焖鲜笋,简直是要把舌头一起吞下的美味。没有腊肉了,竹笋炒肉也不止是令小朋友闻之色变的父母恐怖馈赠,更是实实在在的美食。
但是掰回来这么多竹笋,一次是吃不完的,于是就有了更多的料理方式。
竹笋如果不算太多的话,可以做成泡酸笋。用开水焯了之后,用凉水浸泡上,随吃随取,炒肉、油焖、下火锅,都很好吃,现在有了冰箱,可以存放更久。
前两年,也是到了这个季节,我跟同学说起竹笋好吃,他正好有个亲戚回北京,就让亲戚人肉给我带了一点,让我感念不安了很久,这是多大的一份情谊阿!当然,我也毫不客气地收了,美味难以拒绝!
像平阿嫂每年掰这么多竹笋,就算是泡着吃,也是吃不完的,于是就需要晾干竹笋。
晾干竹笋也是需要先把竹笋焯水,不同于泡笋的是,焯水之后就要把竹笋一根根挂在竹竿上晾晒,所以像我不会剥壳把竹笋剥得一截一截是不允许的,不方便晾晒。
晾晒好的竹笋,能吃一整年,大部分是馈赠给城里的亲戚朋友,也有一些卖给想吃但是又不能自己去掰的人。
去年我同学自己掰了很多竹笋,也给我寄了一些,我专门买排骨来炖笋子。前一些时间,她跟我说今年的笋子还没出好,等出好了再去掰,晒好之后还寄给我,估计这个勤劳的人五一期间会有掰竹笋这个安排。
小时候,我家很少机会有竹笋子吃。
以前,我一直不明白我娘为什么不和其他大婶大娘一样也去掰竹笋,今天写的时候,我终于明白过来了。
和砍柴不一样,掰竹笋的时候,就算是女人们成群结队上山的,进了山也是各自行动,没有说一起掰的,都是各自寻找各自的笋窝。
前面说过,掰竹笋都是爬沟钻林,越是人迹罕至的地方,越要去。女人们之间的联系靠喊,在林子里你喊我应,互相结伴,到了陌生的地方更是保持联系距离,唯恐迷路,尤其是怕遇到什么“鬼打墙”。
而我娘听不见,就算她能喊别人,她也不可能听到别人的回应,一旦到了密林里迷路,就是很危险的事情。
有时候,村里的大娘大婶掰回来的竹笋多,会给我们家分一顿的,比如我们就吃过平阿嫂掰回来的竹笋。
农村人的勤劳、质朴和善良,一碗竹笋就可以体现出来。
竹子全身都是宝。
虽然我娘从来不去山里掰竹笋,但是她也会和别人一起结伴去更远的大山里捡笋壳。
我也是今天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想起了这件事情。
小时候,我们都是穿布鞋,布鞋虽然很舒服,但是不足之处是不防水。
但是,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大笋壳这个时候就派上用场了。
每年到了有笋子可捡的季节,我就经常听我娘讲,她年轻的时候和村里的大娘大婶结伴进山去捡“晴(音)壳”。
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晴壳”是个什么东西?
我依稀记得我娘会用很大很大的笋壳,用布条和米糊一层一层糊起来之后晒干,做成千层鞋底,这样鞋就不怕小雨了,一般的水也不会沁湿鞋袜。
今天想起来,应该是我娘她们到更远更大的山里,去大竹林子去捡那种特大竹子掉的笋壳,把笋壳拿回来夹在鞋底里做鞋给我们穿。
虽然我娘不能去掰小竹笋,让我们一饱口福,但是我娘却利用笋壳为我们做了一双又一双鞋,让我们不怕风吹雨打,温暖成长。
俗话说,布衣暖,菜根香!
竹笋就是这样的。
简单的竹笋,经过勤劳聪明的妇人的劳作,笋肉,暖我们的胃,而笋壳,则暖我们的足。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中华民族是不可能被困难压垮的,只会战胜困难,只要有土地,我们就能皮实坚强地活下去。
不信,你看看我们怎么把竹笋利用到极致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