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国瑜丨樊绰《云南志》考说
此书为唐人著述云南史地之专著仅存世者,亦为考究南诏史事最重要之典籍,兹就此书本身有关问题,作简要考说。
一、此书之著录及名称
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卷七伪史类著录“《云南志》十卷,唐樊绰撰。咸通中,南诏数寇边,绰为安南宣慰使,纂入诏始末号、名号、种族、风俗、物产、山川险易、疆场连接,闻于朝。”此为衙州本所载,而袁州本卷二《地理类》作:“《云南志》十卷,唐樊绰记云南山川、物产、杂事,止咸通中”。《玉海》卷十六引中兴书目:“《云南志》十卷,咸通中樊绰撰,以南蛮途程山川、城镇名号、诸蛮族类风俗、物产,纂为十卷。”《宋史·艺文志》地理类著录樊绰《云南志》十卷,”见于宋代著录者如此。自后,元李京《云南志略》序说:“尝览樊绰《云南志》,”明初程本立《巽隐集》卷二《云南西行记》说:“余留丽江,通守张翥出示樊绰《云南志》,字多谬误,非善本也”。则元代至明初,在云南有传本。万历《云南通志》卷二大理府风俗条、卷三楚雄府风俗条,并引樊绰《云南志》,但非亲见《樊志》之纪录。曹学佺《蜀中广记》卷五十三郡县古今通释东川军民府说:“杨用修引樊绰《云南记》”日:“界有蒙乐山出比翼鸟,即蔡蒙旅平之蒙山也”;瑜未查出杨慎所作何书有此语;有之,亦属妄说,《樊志》中无此语也。明嘉靖时,沐朝弼《纪古滇说》序曰:“樊绰之《云南志》,名存而头已亡矣”,天启《滇志》卷十说“滇中古书樊绰志,绝无传本,”并不见有传本也。惟《永乐大典》录此书,题作“《云南史记》”,为明初以来仅有之本,清乾隆间四库馆从永乐大典辑出,刊入《聚珍版丛书》中,流传于世。
聚珍本易书名为“《蛮书》”,《四库提要》说:“《蛮书》十卷,《新唐书·艺文志》著录,今考司马光《通鉴考异》、程大昌《禹贡图》、蔡沈《书集传》所引《蛮书》之文,并与是編相同,则《新唐书志》为可信,题日《蛮书》,从其朔也。”按《新唐书·艺文志》地理类著录“樊绰《蛮咸通中岭南西道节度使蔡袭从事”,崇文总目《玉海》卷十六亦著录,“樊绰《蛮书》十卷,”《通鉴》、《禹贡图》书集传》诸书亦引《蛮书》,所称之《蛮书》与《云南志》实为一书而异名者,周中孚《郑堂读书记》卷二十六《蛮书》条曰:《读书志》有《云南志》,以晁氏之说校之,一一吻合,盖一书而二名也”,所说甚是。《太平御览》卷七八九、卷九二五、卷九三七、卷九六一、卷九六六、卷九七二、卷九七五、卷九八一、卷九八二、卷一〇〇〇,并引《南夷志》,《天启·滇志》卷十二亦引《南夷志》,则是转录自《御览》,取所引《南夷志》之文与聚珍版《蛮书》校对并相合,是则此书又称《南夷志》也。又《政和证类本草》卷十六引《图经本草》樊绰《云南记》言“象”事,则此书又称《云南记》也。又《玉海》卷十六引《书目》“《樊绰》《南蛮志》十卷,载南诏事”,万历《云南通志》卷十四所载,即转录自《玉海》。又《宋史·艺文志》地理类著录“樊绰《南蛮记》十卷”顾祖禹《古今方与书目》说“《蛮书》亦作《南蛮记》也”。《南蛮记》与《南蛮为同名异写。
如上所举,樊书之名,《云南志》《云南记》《云南史记》《蛮书》《南夷志》、《南蛮志》,名称繁多,实为一书异名。然有不察其实,误为不同之书,如:《玉海》著录《云南志》《蛮书》、《南蛮志》为三书,《宋史·艺文志》著录《云南志》、《南蛮记》为二书,(万历《云南通志》、郭棐《炎徼琐言》同),道光《云南通志》卷一九一著录《蛮书》、《南蛮记》为二书,(光绪通志》同),《道光志》按语:“《南蛮记》,《宋史·艺文志》与《云南志》列为二书,自不得混而为一,特《唐志》未著录耳。或因《云南志》为《蛮书》之误,而并《南蛮记》而削之则非”;此不知《宋志》《宋志》之误而说之。史部书目,只凭书名著录,以名目不同,一书误作二书者,往往有之。
樊绰于书末说:“臣去年正月二十九日,已录查界途程及由川、城镇、六诏始末、诸种命数、风俗条数、土宜物产、六
名号、连接诸蕃,共纂录成十卷于安南都州江口,附襄州节度押衙张守忠进献”,即指此书,但不言其书为何名。又于书中附录之前说:“咸通五年六月,左授夔州都督府长史,问蛮夷巴夏四邑根源,悉以录之,寄安南诸首领,详录于此,为蛮志一十卷事,庶知南蛮首末之序”;此为左迁夔州长史以后所说,而纂录成十卷于安南郡州江口,在赴夔州之前,盖于夔州任所访问黔泾巴真四邑之事,为蛮志,此处“一十卷事”,文意难解,疑当作“为蛮志一十事,庶知南蛮首末之序”,后传抄者误增一“卷”字,至不可读。此十事附于十卷之后,所谓蛮志十事,仅限于在夔州所作,向达《唐代纪载南诏诸书考略》引樊绰此条,说“这一段文字,也许就是樊书的自序,错简在此”;所说非是。向达又以为“《樊书》自称为《蛮志》”,亦非。《樊书》初纂成十卷,未命书名,致后来名称歧异,令人迷惑,所有名目,都未必为樊绰初名,而为后人所臆加者也。
此书名称繁多,乃由于世人重视,传钞流行,各以意题书名,至无专称,樊绰于书中称南诏为蛮或南蛮,然称地名则多作云南(凡十余见),既为地志之作,不宜称蛮书,且蛮为通称,其意广泛。《樊志》卷一题“云南界内途程”,卷六题“云南城镇”,卷七题“云南管内物产”,篇名已称云南,且此书自宋以来见于藏书家之著录,皆称《云南志》,宋以后已不称《蛮书》,《四库提要》所说不可从,宜复《云南志》之旧名。一九三五年初,瑜作《滇南旧事》(载于云南《旅平学会会刊》第一期)考究樊绰《云南志》,己言此书应称《云南志》,不能从《四库提要》之说。
二、著书之年月
樊绰从蔡袭至安南访求南诏事蹟,纂录成书。关于蔡袭至安言之年月,史载略有出入,《新唐书·南诏传》说“咸通三年,安南经略使王宽不能制边,以湖南观察使蔡袭代之,发请道兵二万屯守”;是知事在咸通三年,而不言何月。《旧府书·懿宗本纪》:“咸通三年五月,南陷交趾,征诸道兵赴岭南。十一月,遣将军蔡袭率禁军三千,会诸道之帅赴援安南”,则在咸通三年十一月。《通鉴》咸通三年二月《考异》引《实录》“以前湖市观察使(蔡袭)为安南经略等使”,则事在二月,与《旧唐书·本纪》异。按:《樊志》卷四说:“臣于咸通三年春三月四日,奉本使尚书蔡袭手示密委臣单骑及健步二十以下人,深入贼师朱道古营寨,三月八日入贼重围之中”,又于桃花人条及附录,并纪咸通三年三月八日入朱道古营栅事,则是年三月初樊绰已从蔡袭在安南,则二月任命之说可信,且奉命即启行也。
又蔡袭死难,樊绰幸免而归,袭死之年月,史载亦有出入,《新唐书·南诏传》说:“咸通四年正月(安南)城陷,蔡袭阁宗死者七十人,幕府樊绰取袭印走渡江”,则事在四年正月,《通鉴考异》引岭南道节度使韦宙奏说:“正月三日,贼众围城,进攻甚急,袭城上以车弩射之,至七日城陷,袭左膊中弩箭死,家口并元从七千余人悉陨于贼,从事樊绰携印渡江”;则在正月七日,故《通鉴》以此事系于正月庚午,(是年正月朔日逢甲子,庚午当是初七日);惟《樊志》附录说:“本使蔡袭,去年(按四年)正月十四日内,四度中矢石,家口并元随七千余人悉陨于贼所,臣长男韬及奴婢十四口并陷蛮陬,臣夙夜忧忆,本使蔡袭行坐痛心”,则正月十四日蔡袭四中矢石,犹未死也,又卷四望苴子条说:“咸通四年正月二十三日,蔡袭城上以车弩射得望苴子百人、马三十匹,二月七日城陷,及臣本使蔡袭在左膊中箭,元从己尽,臣右腕中箭,携印浮水渡江,”可知蔡袭之死在二月七日,樊绰亲身经历,所说可信;而韦宙远在广州,传闻失实,故二月七日误作正月七日,且以正月十四日至二月七日之事,亦混为同日事,《通整考异》已疑韦宙奏稿为后人伪作,又从其正月七日之说,非也。
樊绰从蔡袭入安南,在咸通三年二月,事败在四年二月,居留安南一年,作书即在此时。《樊志》所说“臣去年正月二十九日纂录成十卷于安南郡州江口进”云云,此去年即咸通四年(公元八六三年),又附录本使蔡袭去年正月十四日内”云云,此去年亦咸通四年,盖蔡袭死于是年,在二月以后,樊绰离安南,(不知在何月日),九月二十日在藤州,可以确定樊绰纂录成十卷书,在咸通四年正月,而附张守忠进献在二月。又附录之文,则在五年补入,附录有贞元十年誓文,而卷三说“容臣亲于江源访觅誓文续俟写录真本进上”,足见纂十卷书进献时无誓文也。附录所载纪年,有咸通四年六月六日、九月二十一日、咸通五年六月,可知附录诸条进上于五年六月至十二月之间。
三、依据之资料
樊绰从蔡袭入安南,乃为应付南诏之侵扰,故必须对南诏情况,作一定之调查了解,于是采集前人记载及访问所得,分目条举,纂成十卷。前人对此书史料价值,有不同之意见。故谓《禹贡锥指》考究黑水,言及樊绰之书,曰:“绰所亲行者,惟交趾,目未窥滇,况梁与雍乎!”此以绰未亲至云南, 而贬低其书之价值,马长寿《南诏国内的部族组成和奴隶制度》,前言中则说樊绰在交州作官多年,有些云南城镇,他亲自去过,有些军事上、政治上的报道,是他亲耳所闻、亲目所见,因此《蛮书》对于研究南诏史的价值,由古及今,真是第一手的可靠史料”。但据樊绰自述及其他记不能说明其曾到过云南城镇,其活动只在交趾,且所记亲身经历之事不多,而亲自闻见者,大都为所载事实之附记,此显而易见者。其绝大部份资料,乃根据前人纪录,各卷之中有附载陈说成段者,聚珍本低格录之,可能原书如此。盖樊绰著书,以纂录旧文为主,而附以己见耳。
《樊志》所记载之年代,贞元十年(公元七九四年)有十七次为最多,尤可注意者,卷三载南诏世系事蹟,止于贞元十年异牟寻与崔佐时盟子点苍山,继异牟寻后袭位者有寻阁劝、劝龙晟、劝利、丰祐而至世隆,樊绰作书在世隆时期,其间有七十年事蹟,缺而不书。卷四记袁滋册封异牟寻后,有“牟寻男阁劝己后继为王”之语,乃据传闻录之,且不记寻阁劝之立在何年,至于贞元以后年代之记载,卷七记土产丝织品后,有“俗不解织陵罗,自太和三年(公元八二九年)蛮贼寇西川,虏掠巧儿及女工非少,如今悉解织绫罗也”,此数语为樊绰得诸传闻附记之。又卷十记弥诺国后,有“太和九年曾破其国劫金银,据其族三二千人配丽水淘金”,又在骠国后,有“蛮贼太和六年动掠骠国,虏其众三千余人隶配拓东,令之自给,今子孙亦食鱼虫之类,是其种末也”;此数语亦得诸传闻附记之。兩处言“今”,记当时之情况也。其他记大中八年(公元八五四年)李琢残暴以致李由独降南诏事有三处,(卷一、卷四),亦为访闻所得,附记于路程及族类之后。《樊志》所记之年代如此,显知所载史料,大都录自前人著作,附记传闻所得及亲身经历而已。
樊绰所根据者为何书?卷五六
标题下注曰:“韦齐休《云南行记》有十
”疑此为后人校记,非樊绰原文,因无十
之记载、又卷一从嶲州至羊苴芊路程,在清溪铺八十厘渡绳桥,注引《云南行记》云:“渠桑驿”,亦后人校记之文,《樊志》未采《云南行记》、《太平御览》引韦齐休《云南行记》或称《云南记》有二十三条,都不见于《樊志》,足证樊绰未见韦齐休书。又张国淦《中国古方志考》著录《云南土俗传》,曰“樊绰《蛮书》山川江源引《土俗传》一条”;按:《樊志》卷二金马山曰“《土俗传》曰:昔有金马往往出见,”乃地方土俗相传如是,非节名也。而《樊志》所载韦皋及袁滋事迹较多,显知录自《开复西南夷事状》及《云南记》,《旧唐书·本纪》“贞元十四年(公元七九八年)十一月已未,韦皋进《西南事状》十卷,叙开复南诏之由”,《唐会要》卷三十六说“贞元十三年宰臣袁滋撰《云南记》五卷上之”:此二书,见《新唐书·艺文志》著录,亦见《新唐书及《通鉴》征引,樊绰得此二书,为编书时主要根据,尤以袁滋《云南记》为重要。可明知取材于袁滋书者,如卷一由戎州至拓东路程,为袁滋书者,如卷一自戎州至拓东路程,为袁滋行程之记录,卷三记南诏世系事迹止于异牟寻与崔佐时会盟,即在袁滋至南诏前数月,卷阿屡记南诏破吐蕃迁徙各族人口,亦袁滋至南诏以前事,卷七载异牟寻献琥珀,即遣使与袁滋同行至唐朝,附录自拓东城至阳苴咩行程及袁滋册封异牟寻事,并出自袁滋书。其更重要之史料,记南诏物产、风俗、条教、城镇、族类,六
、六诏、山川等,亦主要出自袁滋书也。
袁滋以贞元十年十月二十六日至阳苴咩城,十一月七日事毕而返,仅留十日,(是年十月小)在云南境内往返行程不过两月,不㗇访问南诏故实和社会生活,从容作记,其所记者,仅可能是行程经历及政事而已,当不超过一卷书,而《云南记》有五卷,疑其余四卷录自已成之书,此书当出自留心故实与熟悉杜会生活者,且有较长时期经过调查研究之撰述,疑为南诏文臣纂成之地方志,为袁滋所得而录入《云南记》,此实有可能。《新唐书·南诏传》说“贞元十年异牟寻遣使献地图”,即南诏文臣所作,则记载故实、风物,亦为应有之事,袁滋册封异牟寻,亲善友好,以所纂地方志赠袁滋,亦意中事;而袁滋录之于《云南记》,作此推测,实属可能也。
《樊志》十卷中之大部份材料,为亲历目覩者之记录,《樊志》采录已成之书,可以推测主要为袁滋《云南记》,而《云南记》又录自南诏文臣之撰述,其史料来源如此,《樊志》所载为熟悉社会生活、熟知地理与故实者所作,綑读自可玩味得之。其中,所记城镇沿革,
凡所谓“汉”,皆非两汉时期地名,而是初唐设治之地名,称之为汉,显知南诏文臣迫述初唐设治,南诏称唐为汉,如《南诏德化碑》之“汉帝”、“汉不务德”,异牟寻誓文之“汉界”、“誓为汉臣”,称汉皆指唐朝,足证所记出自南诏所作地方志书,则史料大体保存第一手之纪录。史料之时代,在唐贞元十年(公元七九四年)稍前,可以确定,不能以樊绰著书在咸通四年(公元八六三年),而认为是时所记,其大部份为樊绰成书前七十年之纪录,即南诏前期之会情况也。
大抵,《志》分目之山川江深第二六诏第三、名类算四、六赕第五、云南城镇第六、云南管内物产第七、蛮夷风俗第八、南蛮条教第九、南蛮界接连诸蕃夷国名第十,凡九卷,原出自南诏文臣在贞元十年编成地方志之书,樊绰从袁滋《云南记》转录,大体保存旧文,樊绰附记所见闻于有关各条之后(为数不多)。至于云南界内途程第一,有从安南府城至阳苴咩城之路程,为樊绰在安南访问所得,有自西川成都府至云南蛮王府之路程及记黎州清溪关南各部族,此两段,当出自韦皋《开复西南夷事状》。又一段记从戎州石门关南各部族,当出自袁滋行程。又卷十之后所载,四库本注曰:“以下皆别说他事,盖附录之文,传写失其标目耳”;有记咸通四年安南事一段,为樊绰附记之文,又有记安宁至阳苴咩沿途仪仗及册授异牟寻为南诏举行仪式,事毕返至石门一段,当录自袁滋所作之文,又有异车寻与崔佐时誓文、异牟寻遣使赍书至安南府以及记巴夏等地事,则为樊绰离安一年所录之资料,四库本注曰“以下六条,又附录中旁及之文”附录之文编次无条理,且多错讹夺也。
四、《樊志》之版本
樊绰之书,从见于著录者,自唐至明初,传钞流传,收藏者多有其本,以后则无闻,惟此书全文录在《水乐大典》,大典于永乐五年十一月编成,凡二万二千八百七十七卷,目录六十卷,嘉靖间曾抄副本,分藏南京、北京,明亡时只存藏于文渊阁之一部,乾隆间移贮于翰林院,已有散失,馆址在东交民巷,至庚子(公元一九○○年)八国联军之役,横遭侵略军蹂躏,大典被劫而尽,近来留心者搜寻劫后零散之本,由中华书局影印二十四函,惟无《云南史记》,据灵石杨氏连筠簃刻《永乐大典》目录,《云南史记》凡四卷,乾隆间四库馆辑出此四卷,稍加整理,改名《蛮书》,收入《四库全书》载记类中,至今获见者,即此本也。
所知之版本,初即武英殿《聚珍版丛书》,福建、广东有翻刻本,又《琳瑯秘室丛书》、《渐西村舍丛书》并收之,桐叶馆、知不足斋有单刻本,《云南备征志》亦收之为一卷,惟此书高多有错简、讹、夺,犹待校理,丁丙《善本书室藏书志》卷十著录,有卢文弨之《蛮书》校本,后归江南图书馆,一九三四年瑜曾假读之,批记不多。沈曾植有《蛮书注》十卷,仅见序文,附载《沈寤叟年谱》后,闻其书现存浙江省文物保管委员会,卢文弨《抱烃堂文集》卷九、冯浩《孟亭居士文编》卷四并有跋文,所知清人留心樊绰书者,如此而已。
近人校注樊此书成稿者,所见有二家,一九四一年昆明李永清(子廉)作《蛮书校注》十卷,瑜假读之,谓:避居昆阳一年完成,瑜与讨论若干事,后闻修改持印而未见也。一九五二年秋李氏逝世,藏书流散,瑜为云南省图书馆当事人言收李氏遗著,数月询之,答以无所获,然一九五六年曾在图书馆书库中,存有一册,(原分装四册),后不知如何也,瑜读李氏校注时摘录其精到之数条,后晤向达以录文告之,今向氏《蛮书校注》卷二滇池条注,有“方国瑜云:某君校此……”,即其中之一事,惟不言李永清名,且其各余未注明也。李氏此书,用力不多,惟以散失不全为可惜也。
而精审之作,则为向达之《蛮书校注》十卷,一九六二年中华书局出版,向氏自序:此稿经始于一九三九年初来云南时,至四二年成初稿写清本,又经二十年累积,重新写定此本,说“在文字校勘和史实注释方面,作一些初步整理,为读《蛮书》者提供新的比较有用的本子”。向氏用功甚勤,且于隋唐史具有丰富知识,撰成此书,实为有用的本子。然向氏关于樊绰作书资料来源,未经多作考究,故于樊书所反映之历史实际及其价值,多未能揭示,而停留在文字校勘,虽多有发明,而不深究者,往往有之。向氏作书校正樊书通行本之误字、错简之外,提出“原著者的传闻致误”,此向氏作书之可贵者;惟委之樊绰本人“没有到云南去目识亲览,不免有传闻异辞,以致错误之处”,故不能得其要领。盖樊绰著书,主要钞录前人成文,而非凭见闻作记录,故其错误之由,在于不能分辨成文之虚实,而非史事之传间异辞也。向氏举樊书卷一途程石门路“史万岁南征盖出于此也”一事为例,序文中说之,校注中更详说之,盖向氏得意之作也,周维衍作《蛮书校注》读后(载《历史研究》一九六五年第六期),有“隋史万岁入滇的路线和石门路之开筑问题”,提出不同意见,向氏有“识语”辩之:二人争论“史万岁南征盖出于此也”一语之史实,各有根据,而未能决,实则樊书此条抄自袁滋行程及韦皋《开复西南夷事状》之文,合而录之,以致错误,有《新唐书·地理志》戎州开边县载刘贞谅袁滋路程及布皋传载崔佐时出使云南事,可以为证,樊绰以南北两路交接处之石门误认为戎州之石门,加以考说,以至不可通,瑜作隋《史万岁南征之石门关》一文详说之,附录于《中国西南历史地理考释》第三篇。大抵,樊绰抄录前人成文,保存资料,而有错,误者当从资斜来考究,恢复原始资料之旧文,然后分析批判,始为有用。向氏致力于此书,成绩已多,而有尚待考究者。
向达书《自序》之后,载《四库提要》,有按语引瑜所作《滇南旧事》之樊绰《云南志》一文,时瑜初读樊绰之书,所知甚少,惟提出自宋以来书名《云南志》,而清四库馆改名《蛮书》,应恢复《云南志》之名,自后四十年间,瑜作文征引此书,都称《云南志》,或省称《樊志》,而向达则从《四厍提要》所说“题目《蛮书》、从其朔也”,不同意瑜之说,一九六二年四月,瑜得向达书之校样本,曾作讨论,惟谓:排版待印,改书名已来不及。是年九月,瑜作《有关南诏史料的几个问题》一文(刊于《北京师范大学学报》),讨论樊绰《云南志》。说到:称为《蛮书》,是诬蔑之词,四库馆辑本改名,我不顺从馆臣的竄改,主张应恢复《云南志》旧名,并涉论四库馆臣辑本《旧五代史》竄改房、狄、胡、戎字样,陈垣(援菴)先生发复,意谓陈先生表明立场。(傅增湘叙已言之);向氏责瑜以学术问题涉及政治问题,颇为不满;然瑜以为无超然于政治之学术,向氏自序评樊绰之立场,亦已言之,则校理此书,取合之间,何尝不表达个人之立场,有以为考据学无阶级性,谓学术可以脱离政治,实无脱离政治之学术也。
附说:《剑南须知》宋如愚撰。《文献通考》卷二百五载:眉山宋如愚《剑南须知》十卷,引李巽岩(李焘)曰:“第一卷、第二卷,但编集旧史,弃取或不伦。第三、第四、第五、第六凡四卷尽,出唐樊绰《蛮书》。第七以下乃如愚自为之文及所书计策耳。如熙宁卖马箏,诚西南要害,异时或可补国史之阙云。”曹学佺蜀中广记卷九十三转录此文,惟此书不见收藏家著录,书久已佚,李焘《通鉴长编》所载《熙宁买马记》当出自此书,已别文考录说。至于宋如愚所载樊绰之书凡四卷,当是录其全文,可与四库馆辑本供校刊,而已久佚为可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