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孤雁儿》:梅花开了,他们却站到了生死的两岸
(林樰熳,不爱集注,喜欢用自己的方式读诗。欢迎一起走进词人的性灵世界。)
九十多岁的奶奶坐在床头,用枯槁的手抚摸着七十岁女儿花白的头发,语重心长地说:
“两个人能一起到老,那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千万要珍惜。以前俺老头子在的时候,也常常吵闹怄气,嫌他嘴碎话多,一天到晚嘀咕个没完。现在人去了,屋子里连个怄气的人都没有,那才叫孤单啊!”
01
1129年,走过了甜蜜、温柔、冷落、哀怨的李清照彻底品尝到了孤单的滋味。
孤雁儿·藤床纸帐朝眠起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沈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
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
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
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凉凉的藤床,薄薄的纸帐,清晨少眠,早早醒来,却有说不尽的惆怅。昏暗的卧房里,沉香烧尽,玉炉清寒,寂冷的气氛笼罩着我如水的情怀。
是谁在帘外吹起《梅花三弄》,悠扬的笛声怕是惊破了沉睡的梅心,梅花绽放了,可是又能惊得起多少明媚的春情?
门外小风瑟瑟,吹起淅淅沥沥的细雨,也催出了枯坐的人儿流不尽的泪滴!说好的瀛台共吹,而今他却独自乘鸾归去,留下我空楼独倚,肝肠寸断,有谁怜惜!
折一枝梅花,想送出一点心意,可是,找遍了天上人间,却不知那个可寄赠的人去了哪里!
在这首词的前言部分,词人这样说:
“世人作梅词,下笔便俗。予试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也。”
词人的自我界定,提供了两点信息:
(1)它是一首咏梅词。
(2)它并未达到脱俗的境界。
那么,事实真如词人自己所判定的那样吗,这真的只是一首落了前人俗套的咏梅词吗?
02
它不是一首咏物词,它其实是一首借梅抒情的悼亡词。
词中写梅的地方只有两处,上阙描摹梅花绽放的惊艳情状:“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下阙抒发“折梅无寄”的凄凉情怀:“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其他种种环境,藤床纸帐、玉炉沉香、小风疏雨、孤人幽泪,都在直接渲染丈夫死后,一个人孤苦伶仃,无法排遣的思念和痛苦。
这首词的词牌本名为“御街行”,有无名氏词中一句"'听孤雁,声嘹唳',其声哀切,故又有别名"孤雁儿"。李清照选择了后者,也奠定了此作的基调。
因此,它的本质是一首充满悲情的悼亡词,而梅花只是为了渲染情怀的其中一个主要道具。
作为一个感性细腻而又无比机敏的词人,李清照最擅长的就是以拟人的手法将物我同化。
“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梅不仅有心,而且还被乍起的笛声惊破,以至于匆忙的开出花来,潦草地宣告春天的来临。
梅和笛的搭配并非易安首创,它的源头来自于李白的《黄鹤楼闻笛》:“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也许是太有感觉吧,竟成了李清照梅花词中的固定CP。
从来,知韵胜,难堪雨藉,不耐风揉。更谁家横笛吹动浓愁。《满庭芳小阁藏春》
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永遇乐落日熔金》
南枝可插,更须频剪。莫只待西楼,数声羌管。《殢人娇玉瘦香浓》
玉瘦檀轻无限恨,南楼羌管休吹。《临江仙庭院深深深几许》
至于这“梅心惊破”四字,更是被很多后人称道。徐培均说它“想象奇警”,不仅显示出她语言上的卓具才华,也含蓄地表露了她情感上的刹那波澜。
是啊,春天,一个多么富有生命活力的季节,而她的未来生命里,却再也找不到这个季节的气息。
03
它有两处地方基于俗套,却又恰到好处地破了俗套。
都说李清照创作浅白灵动,不事雕琢,是从心而发的自然主义词人。但事实上李清照是个很会用典的人,这里的两处用典都表现出其高超的语言驾驭能力。
一是“吹箫人去玉楼空”,一是“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众所周知,这是两个并不生僻的典故。
“吹箫人”原典叫“仙鸾彩凤”或者“萧玉和鸣”,写的是萧史弄玉一对有情人仙凡相恋,而后乘鸾归去的美满爱情故事。
“折梅相寄”原典来自南北朝的诗人陆凯的《赠范晔》,表达的是朋友间的真挚情谊:
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而在这首词中,本着为我所用的原则,词人大胆地翻转了两个典故的原意:
前者,借“玉楼人空,”“肠断与谁同倚”抒发了自己的孤苦情怀;后者又借天上人间,无处可寄,表达了对丈夫的无限哀思,这样的化用,赋予了原典新的含义。
04
如果把人生比作一首起承转合的诗,那么,1129年对于李清照的一生来说,就是一个黑色的转句。
这一年,鸳鸯失伴,梧桐半死,她和另一个人故事在秋天的风里永远画上了句号。
无论是“和羞走,却把青梅嗅”的羞怯,还是“徒要教郎比并看”的霸道,抑或“今夜纱厨枕簟凉”的暧昧,或者“近来新瘦,非干病酒”的娇怨,甚至“乌有先生子虚子”的愤怒,都在这一年的八月十八日戛然而止。
他们是这一年的六月十三号分别的,在《金石录后序》里,她一遍又一遍回忆他们分别时的情状。
“六月十三日,始负担,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望舟中告别。”
他在岸上骑行,她沿水路相送,临别的时候,她依依不舍地养起希冀的脸:
“你嘱咐嘱咐我吧,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假如深陷危机,我该怎么做?”
“如果情况危急,就随同众人逃跑。先扔掉辎重,再扔掉衣被,然后是画册和古器。无论如何,宗庙祭祀的器具必须抱在手中,即使无路可走,也要与它们共存亡。”
很多当代的读者认为赵明诚的这段话十分冷酷,其实那是古今文化的代沟造成的。
在气节名誉忠诚孝道高于生命的古代,这是一个丈夫对妻子最恳切的重托和信任;在男是大树女是丝萝的古代,这是一个丈夫对妻子最深沉的爱——你死了,要成为我家的鬼!
这,才是真正一家人说的话。
然而,“白日正中,叹庞翁之机捷;坚城自堕,怜杞妇之悲深”!仅仅过了两个月,生离就成了死别,嘱托就成了遗言。
人生真是由一个个无常所组成的一场逆旅。赵明诚走了,带走了她前半生所有的情感和后半生所有的依靠,却留给她数十屋子笨重的金石遗产。
梅花开了,他们却站到了生死的两岸,再也无法携手走向同一个春天!
今后的岁月,国破山碎,居无定所,她成了一叶孤苦无依的浮萍,拖着湿漉漉的沉重躯体,艰难漂浮,走向苍黄。
从此,她的作品,永远失去了春天的色泽。
樰熳者,海角女子也。因爱六出清冷曼妙之态,又补五行失木缺火之白,故名之也。数十年浮尘碌碌,并无建树。唯性乖行僻,嗜书眈诗,竟成惯性。
今欲再辟清虚,重理竹素,寄闲眸于江湖,锁光阴于文字,故造此虚楼幻阁,雾苑云台。若君有意,祈凌波微步,移来共酌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