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明才:橘红橘绿连载之二
橘红橘绿连载之二
作者:吴明才
四、到达老家
“到了,老三。”被父亲轻声叫醒,我睁开了熬得通红的双眼,起身向四处望去,一个陌生的小镇出现在眼前。说它是小镇还真的小,下得车来,站在镇的这头,一眼就看得见镇的那头。
父亲说,这里是简阳和金堂的交界处,这个镇过去叫塔水镇。踏过镇上外面的那条小河,就是金堂县,我们的老家就在金堂双流公社的建设大队一生产队,以前叫吴家桥,整个队都是吴氏家族。
此时星稀天明,镇上行走的人还少,偶尔遇见一位早起赶路的。父亲说,老家这个地方的人除了收获季节外,平时都习惯晚起,还要过一个时辰人家才起床;等过了下旬后,农忙开始了,那时候的人就开始早出晚归了。
我们从汽车上卸下行李后,大幺爸开着汽车载着阿婆和小妹继续向成都赶去。
父亲说,到老家还有十几里路,我们只有等小镇上的小食店开门了,吃过早饭再赶路。
趁着等待的时间,我再次打量这个小镇。这里是川西平原东部的丘陵地区,小山环抱,一条小河绕小镇半圈后流向远方。小镇两旁坐落着简陋的四合院,黑瓦平房,展现了川东民居的特色。小镇四周散落着更多的茅草房,显示了农村贫穷落后的真实面貌。
陆陆续续,小镇上的人开始多起来了。看得出来,大人们不管男女,大都穿的是自己亲手纺织和缝制的粗布衣裳;只是染的颜色略有差异,不外乎灰色或黑色,或干脆没有染,是本色。也不像我们城里,夏天男人个个穿短裤,女的不是穿短裤就是穿裙子;他们都是穿着长长的粗麻布裤子,只是个个把裤腿卷得老高。而且,男的头上缠一根灰色的布条,女的腰间扎一根灰色的布条。
我纳闷地问父亲:大热天的,他们不热吗?
父亲说,他们习惯了。
那些小孩儿,男孩子大多打个光胴胴,穿黑色或灰色的短裤,打着赤脚,只有女孩子们穿的是各式各样的确凉花衣,脚上有一双凉鞋。我想,唯一给这个小镇带来亮点的,恐怕就是这些美丽的女孩子了。
记得我当时上身着海军衬衫,下身着绿色军裤,脚上是一双白色的球鞋;父亲则是白衬衫、蓝裤子、塑料凉鞋。我父子俩的出现,顿时在这平静的小镇掀起一阵涟漪,人们纷纷围了上来,观察我们这打扮“另类”的不速之客,父亲连忙用当地口音同他们打招呼。
在小食店吃过包谷稀饭后,我和父亲带着行李向老家奔去。在那里,还有父亲唯一留守在老家的七弟及其家人。
沿着曲曲弯弯的田野小道,我和父亲轮流挑着两个箱子,不停地赶路。父亲虽然少小离家,在外四十多年很少回家,但对家乡的路还是那么熟悉,不必问路,沿着他记忆中的路大步往前走着。我紧随着父亲坚定的步伐,也开始坚定了走好自己今后的路的决心。
太阳升起,田野里出现了整群劳作的农民,男的一般都挑着粪桶在给庄稼浇水,女的则举着锄头翻地。
我饶有兴趣去欣赏那些在田地里劳动的人,欣赏他们正在亲手绘制的秋天丰收的美景:田里的稻谷已开始泛黄,离收割的日子不远了;坡上的红苕已翻了藤,露出白白的苕根;用于留种的包谷还挂在包谷秆上,只是包谷须已蔫了,叶子也黄了。好看的是那含苞欲放的棉花,布满在山坡上,有些叶子开始落了;还有待熟的橘子挂满了树枝,很诱人。
望着这些,我的心情好多了。棉花和橘子等农作物的生长形态,我以前只在教科书上或电影上见过,这是第一次真正见到并零距离接触,而且只要愿意伸手可得。
然而,我没有伸手去摘的意思。随着急于赶路奔走,疲乏出现了,渐渐地,我无心去欣赏那些美景了,无精打采地只想着早点赶到目的地。
五、老家的七爸一家
太阳照到头顶的时候,我和父亲拖着疲惫的脚步终于来到了七爸的家。
同样是一座四合院,同样是黑瓦房。父亲说,这原是地主家的大院,解放后由于爷爷家里人多,队里就分给爷爷一家人住。可以想象,当时爷爷一大家十几口人住在这个院内,是何等的热闹非凡。以后,爷爷的众多儿子被在成都立住脚的父亲先后带往成都,前几年爷爷去世后阿婆也被接往成都,就只留下了七爸一家人在这里看守老房子。如今的大院,很清静和破旧,但也比较整洁。
在院子里,我第一次见到了七爸、七娘和两个堂弟。对于我们的到来,大哥早已对他们说过了,所以他们一家人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和惊奇,只是忙着打水和做午饭。
趁着父亲和七爸谈话之机,我打量了一下从没见过的七爸。他与父亲长得很相象,但个子比父亲高一些,身体比父亲稍瘦,背有些弯,显得比父亲苍老些。他蹲在院坝进屋的台阶上,手拿一根长烟杆,不停地抽着叶子烟,和父亲拉家常时不住地咳嗽。父亲劝他少抽些,他只是淡淡一笑,没明确表态,父亲也就没再说什么。谈话中知道,他在生产队当会计,身体不好,就没做什么农活和家务活,所有需要出力的事都是七娘一人承担。
七娘个子不高,但身材比较胖也很结实,比起七爸好多了。她独自一人在厨房里忙着做饭。看着院内挂满的辣椒、包谷什么的,以及院脚旁那几个大泡菜坛子,就知道七娘是很能干的。
两个堂弟看起来还小,大的十来岁,小的七八岁。七娘说,放假了,在家里帮忙做点农活。对我的到来,俩堂弟很高兴,一脸的灿烂阳光,嘴也很甜,不住地叫我哥。吃着我们带来的糖果,兄弟俩带我去看我大哥曾经住过的地方——大院西边的一间屋子。原来,我大哥在调往公社前,一直和他们住在一起,现人去屋空,里面堆放着一些农具。
午饭后,七爸带我们去看爷爷的坟。一个坐西朝东、紧靠竹林边的简陋坟墓,坟头和四周长满了杂草。爷爷去世时,父亲由于种种原因没能赶回来送葬。如今面对爷爷的坟墓,面对坟墓上长满的杂草,父亲虔诚地用锄头仔细除去坟周围的杂草,然后培上新土,那动作轻轻的,仿佛生怕惊动了长眠地下的爷爷。
我只见过爷爷的相片,从没有亲眼见过爷爷,因此没有什么亲近感。加上我也不知该做些什么,所以就在一旁看着父亲在那里做着他认为该做的一切。
完事后,父亲跪在爷爷的坟前,伏下身子磕了三个头,再站起身默默地伫立了一会儿,眼里滚动着泪水,也没有多说,就和我们一起离开了。
接着,我们告别了七爸一家,冒着下午的炎炎烈日,赶往公社去报到。老家离公社还有二十多里路,父亲说,争取在天黑以前赶到公社。
六、到双流公社报到
同样是下午,同样是秋日下的大地,川东川西交界的地方,气候感觉比火炉山城好得多。这里的天空像一盘蔚蓝色的硕大宝石,明亮剔透,蓝莹莹地向四周蔓延。白云朵朵轻轻地飘过,一会儿似奔驰的骏马,一会儿似慢悠的小羊,变幻莫测,把天空装点得多姿多彩,引人遐想,让人顿感惬意。而普照广袤田野的阳光,没那么炽热上身和烦闷挠心,反而有一种舒畅和清新的感觉。
顺着通往公社方向的简易机耕道,我和父亲带着行李加速赶路。终于在太阳落坡时,赶到了目的地——金堂县土桥区双流公社所在地。
秋日的晚霞已经褪了,天空一片灰蓝,家家的屋顶升起了袅袅炊烟,公社和镇上以及附近的农家笼罩在一片暮蔼中。
原先想象不出公社是个什么样子,到那一看,原来也是一个小镇,不过公社大院不在小镇中央,而在小镇朝西的出口旁边。那大院从外面看,跟我一路见到的院子有所不同,好像才新修没几年,上下两层全部是用条石砌的,屋顶是青瓦,拱型大门的两边分别挂着“双流公社党委”和“双流公社革委会”的牌子。
大门外的道路旁有一条小河。河水淙淙,清澈见底,里面有许多小鱼儿,许多孩子穿一条短裤,还有一些什么也没穿,在河里摸鱼虾。小河出了小镇,延伸往两边的方向是无尽的沟壑,沟壑两岸是生长着旺盛水稻的层层梯田。蜻蜓在河面飞来飞去,或停在空中不动,一派悠闲自得的样子;或是一个急转直下,直扑锁定的目标,瞬间将猎物捕于嘴中。
河的对面才是街,一座石桥连接两边。街上有供销社商店、小副食店、肉店、收购站和卫生院等,一所中学也在街的进口处。“这就算是一个中心吧。”我心里想。虽然已经是收工或下班的时间,街上的人还是显得稀少。
进到公社大院内,农村政权管理的所有机构尽现于眼中:革委会办公室、党委办公室、妇联办公室、团委办公室、知青工作办公室、武装部办公室等一应俱全,其他还有信用社、多种经营技术办公室等,大概是下班了,都已经关门闭户,显得冷冷清清,偶尔出现一两个人也是脚步匆匆,好像要赶回家。
大哥领我们来到他的住处,就在信用社旁边的一个房间,一切都很简陋,但比老家的那间房好多了,有电灯和床,一张课桌上摆了许多书,没有农具。
大哥告诉我们,我落户的生产队就在公社出门那条河的对面,过了桥几分钟就到。队上已经把住宿和生活用具什么的都准备好了,但没有电灯,是点煤油马灯,我们吃完饭就过去。
正聊着,听见外面有人在喊“吃饭了”,大哥就领着我们向院内一角的食堂走去。在陆陆续续去吃饭的人中,我认识了公社的党委书记、团委书记、公社知青办主任、武装部长和信用社主任等。
大哥把我们介绍给大家,我父亲连忙对大家说了许多道谢和请多关照的话。我由于从没见过这种场面,在这些农民的父母官面前不知该说什么好,也就什么也没多说。大哥对他们说,我才从学校毕业,没见过大世面,比较内向,不善言谈,请多谅解。
他们听后就没再多问什么。只有那位党委黄书记说,好好干,向你哥一样。我点了点头。武装部长则比较爽朗,说没什么,过几年当兵去。看着穿一身的确良干部军装的他,我笑了笑。心想,当兵是我从小的愿望,但愿能实现。
大家围坐在一起吃饭时,大哥告诉我们,下午公社的领导一直在开会,这不,借开会打一次“牙祭”(按现在的说法就是会餐)。
说起打“牙祭”,其实很简单,就是一个桌上放一个脸盆,里面是满满一盆猪头肉混着苕皮(我以后才知道是红苕粉做成的面块),再放些蒜苗炒的所谓回锅肉,同时就着一碗当地农民自己烤的粮食酒,大家边说边吃了起来。
我和父亲都不喝酒,趁他们边吃饭边谈工作时,我们父子俩赶紧刨完了自己的饭,起身告别了他们。大哥也没有陪他们喝酒,而是与我们一同离开了食堂。
这时,公社团委钟书记赶了过来,拿一套《毛泽东选集》送给我,并勉励我“努力攻读马列、毛主席的书,认真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接过钟书记递过来的《毛泽东选集》,我郑重地点了点头,表示一定努力学习。
和钟书记分手后,看着天色渐渐暗下来,我们父子三人带上我的行李,向我即将开始的知青生活的落户地点——经济大队二生产队走去。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