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战国时期,“李子柒”会死得很惨
一向后知后觉,对网红无感,“李子柒”这名字在朋友圈见过,也没兴趣了解,是男是女,干了什么好事。直到上周,工作需要,写篇2019新闻回顾,才去搜相关资料。
毕竟我在影视公司混过,没吃过导演也见过导演跑,李子柒的视频,看个几分钟就明白,背后没专业团队是拍不出来的。从时间跨度和成片质量来看,成本低不了,如果折算成她种的水稻,按亩产千斤,2元/斤算,大概要50亩水稻的收成才能拍一条。
不信,有业内人士可以去了解,日本那两部《小森林》拍了多少钱。
不同的是,《小森林》老老实实打上“故事片”的标签,李子柒的影像,却被标榜为“现实生活记录”。
这就尴尬了。
两天前,时代周报那篇发出来又神秘失踪的《寻找李子柒家的48小时》,虽然内容已够节制了,依然能印证我的某些猜想。
本来,有资本愿意投,有粉丝愿意被收割,愿打愿挨,也轮不到我这样的无聊文人来说三道四。但非要说这是“文化输出”,我就哑然失笑了。
你们这让孔子学院的老脸往哪儿搁啊,难道是因为孔院陆续被各国退货,所以要另辟蹊径吗?
不过,这波骚操作,倒是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陈仲子,战国时期著名隐士。他的人生,几乎就是流浪大师沈巍+李子柒的合体。
陈仲子身世显赫。其先祖陈完,原是春秋时陈国公族,后来陈国内乱,陈完为避祸举家逃到齐国,得齐桓公重用,改姓田氏,家族也在齐国慢慢坐大,直至三百多年后,取代姜姓(齐国原是姜子牙的封国),将齐国变成了田齐。
陈、田两姓同源,陈仲子也叫田仲子,他生活的年代,齐国已姓田,他哥是齐国大夫,位高权重,食禄万石,但陈仲子认为这是不义的,不想与之为伍,于是带着老婆跑到楚国,居住在一个叫於(wū)陵的地方(今山东淄博周村及邹平东南部),自号“於陵仲子”。
这么干,无异于公开宣称:不想跟着你们姓,以后就叫我於陵仲子吧。
然后,陈仲子就拒绝一切他认为的不义之财,夫妻俩自耕自织自给自足。
是不是有点像李子柒。
但是,靠种田真的能活下去吗?
据说,有一次遇到饥荒,陈仲子整整三天一粒饭没下肚,饿到腿走不了路,耳听不了声,眼看不见物,但他神奇地发现(也不知道怎么发现的)井台上有一个李子,于是艰难地爬过去,那李子已腐烂了,被虫啃了一半,他还是张口就把李子柒——哦不,把李子吃了下去,于是眼睛又能看到东西了(遭岁饥,乏粮三日,乃匍匐而食井上李实之虫者,三咽而能视。)。
就这么神奇。
陈仲子这样的行为艺术,终于引起楚王的注意,能这么干的人,绝对不是一般人,于是,楚王就派一位使者,带上黄金百锭,到了於陵,直接要聘他为相——齐国配不上你,到我们楚国来吧,我把相位给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陈仲子动心了,对他老婆说,楚王聘我为相,今天答应他,明天就豪宅宝马、锦衣玉食,你看怎么样?
没想到,陈仲子的老婆比他还牛,她这么说:“咱左琴右书,乐在其中。豪宅宝马,排场再大,咱需要的,不过一点容身之处;锦衣玉食对咱来说,也就图个饱暖。就为了方寸之地、口腹之欲,咱就得担起一国之责任,乱世之中,介奏是找死啊!”
陈仲子一听,得,啥都甭说了,于是出去对楚使说,对不起喽,您回告楚王,这事我干不了。
然后,怕楚王再派人来骚扰,陈仲子跟老婆又逃到长白山上(山东也有长白山,就在今天的邹平南部),“为人灌园”,就是帮人浇菜园子,以示“不入污君之朝,不食乱世之食”。
以上内容,出处西晋史学家、医学家皇甫谧的书《高士传》。在这本书之前,《史记》《战国策》等史书对陈仲子也有一些记载,从这些记载中,我们不难发现一个问题:身为隐士,陈仲子竟然跟今天的网红一样高调。
何以为证?
先看《战国策》的记载。
《战国策·齐策》中,有一篇后来入选《古文观止》的名篇《赵威后问齐使》。齐王派人出使赵国,问候当时临朝听政的赵威后,还没递上国书呢,赵威后就先问,齐国近来收成如何,百姓生活如何?然后才问,齐王还好吧。
齐使就不高兴了,说我王派我来出使,您不先问他怎么样,反而先问收成、民生,这不是先贱后贵吗?赵威后说呵呵,你错了,没有收成,哪来的民生?民生多艰,君王还能长久吗?当然先问收成和民生了。
接下来,赵威后又劈里啪啦问了齐国四个名人的近况,分别是钟离子、叶阳子、北宫氏女子,以及陈仲子。前三个都是正能量代表,钟离子、叶阳子能“助王养其民”,北宫氏能为百姓树立孝顺的好榜样,这三个人,你们齐王是怎么想的,怎么现在还不给他们官做,表彰他们?
而陈仲子,在赵威后眼里就完全是负能量了:
“於陵子仲尚存乎?是其为人也,上不臣于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诸侯。此率民而出于无用者,何为至今不杀乎?”
那个号称於陵仲子的现在还活着吗?他上不向君王称臣,下不对家庭负责,又不跟任何诸侯交往。这样的人,只会带坏了百姓,很奇怪,你们为什么还不把他杀了,留他干嘛?
齐使怎么回答的?遗憾,史书中无载。
其实,赵威后在历史上还是一个比较正面的形象,先问苍生再问君王,也有超前的民本思想,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孟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价值观的影响。但就是这样“开明”的领导人,也对陈仲子这种敢于藐视王权、不为君王所用的人才零容忍——你靠这所谓的“田园生活”圈粉无数,比战国四公子的影响力还大,那就只能有两种选择:1.为诸侯所用;2.去死。
我们再看,知识分子怎么看待他。
刚才说到孟子,跟陈仲子同时代的思想家,他对陈仲子另有看法。
《孟子·滕文公下》载,有一次,孟子的学生、齐国大将军匡章对孟子说:“你看我们的陈仲子,真是乱世中的一股清流啊!他不愿意做官,住在於陵……”吧啦吧啦,就把陈仲子饿到吃半个腐烂李子的事讲了一遍。
孟子说:“呵呵,这么说吧,把陈仲子放在齐国人中来看,我会给他点个赞。但他还真的不能称为清廉之士,因为,他所推崇的操守,只有蚯蚓能做到。蚯蚓吃土、喝地下水,不食人间烟火。可是,陈仲子得住房子吧,他住的房子谁造的?好人造的还是坏人造的?他平时也吃粮食吧,他吃的粮食是好人种的还是坏人种的?你知道吗?”
匡章说:“这有啥关系啊,他夫妻俩亲自编草鞋、纺麻线,然后拿这些去交换粮食或其他生活用品,这还有啥好怀疑的?”
孟子说:“我跟你讲吧。陈仲子他哥,每年的俸禄就有几万石,可他认为这是不义之财,所以不吃他的、不住他的,跑到於陵去住。有一天他回家,正好有人送给他哥一只鹅,他就讽刺说,要这种呃呃叫的东西干嘛呢?过了几天,他母亲把那只鹅杀了给他吃,他哥正好从外面回来,看见了便说,喂,你吃的正是那呃呃叫的肉啊!他一听,赶紧把吃下的鹅肉都吐了出来。你看,母亲的食物不吃,吃老婆的;哥哥的房子不住,却住在於陵,这算什么?”
孟子看起来像个杠精,但他的逻辑,其实就是“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能逃到哪儿去?你倡导的标准,恐怕连蚯蚓也做不到,因为你吃土,也是国家之土;你喝西北风,也是国家的西北风。所以,陈仲子是不值得提倡的,学他,只有一条路:死。
果然,后来陈仲子真的跟另一个著名的隐士——傻伯夷一样,不食周粟,活活饿死。
西汉景帝时期,文学家邹阳是梁孝王门客,因“慷慨不苟合”而被人诬陷入狱,差点被处死,他在狱中给梁孝王写了一封信,为自己辩诬,这就是著名的《邹阳狱中上梁王书》(《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也引了此文)。其中就提到了陈仲子:
至夫秦用商鞅之法,东弱韩魏,兵强天下,而卒车裂之;越用大夫种之谋,禽劲吴,霸中国,而卒诛其身。是以孙叔敖三去相而不悔,於陵子仲辞三公为人灌园。
商鞅为秦变法被车裂,文种帮勾践复国被赐死,孙叔敖三次辞去楚相,陈仲子宁愿给人种菜也不当官。到底哪种才是明智的选择,见仁见智。
问题是,陈仲子不是隐士吗,怎么他的事迹天下皆知?
这些事,还真的经不起推敲。比如最经典的吃烂李,当时是不是还有别人在场?有的话,怎么不直接拿给他,要他“匍匐”着过去吃?没有的话,这细节是谁传开来的?陈仲子吃了李子后告诉他老婆,他老婆再向外宣扬的?不是说饿得眼睛都看不到吗,怎么就看到井台上的小李子?
如果这些事是假,那就是虚假宣传;如果是真,就是刻意张扬。就像你只要知道李子柒那些视频是怎么拍出来的,一切就会明白是一个道理。
一个真正避世的隐士,不会拿这些来说事。既选择避世,又唯恐天下不知,这不是自我炒作,就是团队操盘。所以,陈仲子这事,要不是他想炒高自己,待价而沽(从他对楚相位子动心可猜想出来);要不,就是他的事根本就是后人编的,或夸大了。至少,传说是他写的《於陵子》一书,现在学界公认,根本就不是陈仲子的作品,而是明万历年间的浙江海盐人姚士粦的伪作。
历史上真正的隐士,不可能留下名字来。所谓的“著名隐士”,就像“低调网红”一样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