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的桃花源,笔下的辋川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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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总有很多巧合之处。
公元405年冬夜,陶渊明写下《归去来兮辞》,卸下官服,辞去彭泽令,回归田园。这一年,陶渊明41岁。
公元742年秋天,王维在长安附近的蓝田辋川,买下初唐诗人宋之问生前住过的别墅,开始他向往的隐居生活。这一年,王维42岁。
王维和陶渊明生活的年代,隔了三百多年,但王维身上,有太多陶渊明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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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陶渊明开创了田园诗派,王维继承了他的田园诗派,发展出了山水田园诗派,和孟浩然并称盛唐山水田园诗派的代表人物。
726年,王维辞去济州司仓参军一职,来到河南卢氏县生活,写了《淇上田园即事》。他诗中的“日隐桑柘外”、“猎犬随人还”,和陶渊明归隐田园后写的“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何其相似?
比如,陶渊明写过一首《咏贫士七首》,其中有一句'袁安困积雪,貌然不可干’。
袁安是东汉社稷名臣,他的后代中,袁绍等五人位居三公之高位,有“四世三公”之美誉。
因为这句诗,王维画了一幅名为《袁安卧雪图》的画。画中,他特地画了一株在大雪中依然翠绿的芭蕉,比喻袁安的“身冷心热”。他读懂了陶渊明的'袁安困积雪,貌然不可干’。
比如,陶渊明写了千古名篇《桃花源记》,王维百读不厌,特地根据《桃花源记》写了一首乐府诗《桃源行》,将桃花源中的云、树、花、竹、鸡犬、房舍等描绘成一幅幅生动的画面,可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
比如,王维写了两首题为《偶然作》的打油诗,调侃陶渊明的嗜酒如命——“陶潜任天真,其性颇耽酒”、“九月九日时,菊花空满手”、“中心窃自思,傥有人送否”、“有时农事闲,斗酒呼邻里”……
王维看陶渊明的目光,不是后人对前人疏远的敬仰,而是一个有趣灵魂对另一个有趣灵魂的惺惺相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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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陶渊明的桃花源到王维的辋川,无疑是两个有趣灵魂跨越时空的对话。
以前读《桃花源记》,我只是把桃花源理解为一个乌托邦,如今读《桃花源记》,却觉得这更像是一个寓言。
陶渊明在文末写道:“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
“遂迷,不复得路”六个字,让我不由想到了庄子在《大宗师》中说的“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
所谓“嗜欲深者”,是指那些深陷欲望不能自拔的人,所谓“天机”,是指天地的玄机。如果把欲望理解为心机,那么,一个人的心机和天机恰好成反比。心机越深,天机越浅。
一个深陷欲海不能自拔的人,注定会失去生命中的灵性与智慧,无法参透天机。
陶渊明笔下的武陵人,心机太深,因此,“遂迷,不复得路”。表面上看,他只是迷了路,其实,他是迷失了心智,因此,再也找不到“桃花源”这个天机。
自陶渊明写了《桃花源记》后,一直有人在寻找桃花源,可惜都没有找到,直到他死后三百多年,才被王维找到了。王维是一个可以参透天机之人。
王维找到的“桃花源”,就在长安附近的蓝田辋川。这是秦岭北部一个风光秀丽的川谷,几条小河流向一个湖泊,从高处俯视,水流辐辏,如同车辋形状,故名辋川。
辋川别墅原来的主人是初唐诗人宋之问。712年,宋之问去世后,将宅子交给弟弟宋之悌。宋之悌去世后,家人售卖宅子。王维只去看了一次,就当即决定买下。
在买下宅子的那一刻,王维忽然想到,宋之问去世才三十年,世人已经大多不知道辋川别墅的原主人是宋之问了,那么,他百年之后,谁还会知道辋川别墅的上一任主人是他呢?
一瞬间,他似乎参透了天机,提笔写下了《孟城坳》:“新家孟城口,古木余衰柳。来者复为谁,空悲昔人有。”
既然宋之问曾经的“拥有”已眼见成空,那么,他又怎能幻想自己会成为例外?
正因为他明白任何人都无法永远拥有某人某物,正因为辋川终将失去,所以,他决定把在辋川的每一天都当作最后一天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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辋川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在他眼里,就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
他和好友裴迪用心走过辋川的每一处风景,每有所感,就各写一首五绝。当他们各写了二十首后,王维将四十首诗编成《辋川集》。
他在诗集开篇这样写道:“余别业在辋川山谷,其游止有孟城坳、华子冈、文杏馆、斤竹岭、鹿柴、木兰柴、茱莫、宫槐陌、临湖亭、南垞、歆湖、柳浪、栾家濑、金屑泉、白石滩、北垞、竹里馆、辛夷坞、漆园、椒园等,与裴迪闲,各赋绝句云尔。”
翻开《辋川集》,是云淡风轻,是波澜不惊,是“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是“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是“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一个秋风和煦的日子,王维和裴迪驾舟从南垞出发,泛舟欹湖,眼看快到北垞时,却决定不再前往,驾舟返回了南垞。裴迪一脸不解,问他是不是仿效东晋名士王徽之雪夜访戴兴尽而返的佳话,他笑而不语。
其实,他并没有想仿效谁,只是当轻舟行至湖中时,他忽然觉得,有些地方未必要抵达,有些欲望未必要满足。有时候,远远地看着,反而更能生出淡淡的欢喜。
于是,《辋川集》中,有了这样一首名为《南垞》的诗:“轻舟南垞去,北垞淼难即。隔浦望人家,遥遥不相识。”
“遥遥不相识”的生命状态,不也正是王维参透的天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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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史之乱后,王维奉佛报恩,将整个辋川捐为寺产,供奉菩萨,弘扬佛法。
758年冬天,他离开了辋川,但他在辋川清源寺画的壁画《辋川图》,却留在了辋川。
《辋川图》中,亭台楼榭掩映于群山绿水之中,山下云水流肆,偶有舟楫过往,舟上有三五人,或弈棋饮酒,或投壶流觞,儒冠羽衣,意态萧然。
与其说是王维画出了《辋川图》,不如说是天地、山河借他之手画出了《辋川图》。最好的丹青高手,其实是天地、山河。只有以天地为师,以山河为范,才能窥见天地真意,画出山河神韵。
当他画完最后一笔时,长长地舒了口气,仿佛获得了一次重生。
中唐朱景玄在《唐朝名画录》中评价说:“(王维)复画《辋川图》,山谷幽盘,云水飞动,意出尘外,怪生笔端。”
晚唐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评价说:“(王维)清源寺壁上画辋川,笔力雄壮。”
可惜,唐武宗年间,清源寺毁于战火。从此,《辋川图》真迹不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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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对王维来说,心中若有桃花源,处处便是桃花源。不在辋川,又有何妨?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王维在终南山中沿着小溪缓步而行,转过一个山坡,忽然看见前方有一个几丈高的悬崖,一股泉水从悬崖倾斜而下,直冲山脚深潭。
王维走到悬崖边,既然无路可走,不如坐下远眺。群山之间,冉冉升起一朵朵白云,向远方的苍穹悠然飘去。
谁说水尽之处就是穷途?水会变成云,云会变成雨,雨落入河中,不就又成了水的一部分?
想到这里,他似乎又参透了天机,会心一笑,朗声吟道:“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表面上,他在说自己信步漫游,走到水的尽头时,坐下来看行云变幻。其实,他在表达一种生命的状态。
如果说,他年轻时写“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时,还在替颜如玉的越女得不到世人的赏识而可惜,那么,当他此刻写下“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已经觉得,“自浣纱”才是一种生命的自我完成,才是一个自足丰盈的人生。至于世人是否认可,又有什么关系呢?
在这样的时刻,王维想与之分享的好友中,定然有陶渊明。
愿我们像陶渊明这样,即使身处乱世,心中始终有个“桃花源”;愿我们像王维这样,即使身处繁华,也不迷失心智,在有生之年画出属于自己的“辋川图”……
作者简介
吕瑜洁,毕业于厦门大学历史系,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
已出版亲子书信集《我的心里住着一个孩子》《我的心里住着一个世界》
正在创作长篇历史小说三部曲《此物最相思》(大唐)、《愿如梁上燕》(东晋)、《青简待月明》(西汉)
即将出版历史散文集《历史的浓妆和素颜》《榴莲一样的红楼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