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静:童年的味道
窗外的江南很喧嚣,拥挤的车辆占据着整条街道,街道的两侧是熙熙攘攘的货运市场。离市场不远,一条蜿蜒曲折的古河像道分水岭,将迥异的风景间隔于两岸——左侧高楼耸立、直插云端,而右侧则是黑瓦、灰墙、木门、方格子窗的江南老屋。碧水尽头是绵延不绝的山峦,山巅的庙宇亭台亦依稀可见。
此时已黄昏,我落寞地推开窗,看残阳渐渐落下山坡。我痴痴地向北眺望,想必年近耄耋的老爹正坐在台阶上。或许父女连心——我们都喜欢看夕阳。每到夕阳西下,我总喜欢挎着爹的臂膀,将头轻轻地偎依在他的肩上。爹总爱抬起头,用布满青筋的手去遮挡那抹光亮,只是阳光里的爹逐渐衰老,像只累弯脊梁的黄牛。“看来爹真是老糊涂了,很多事都记不清了。在梦里我那疯野的小丫头,仍拉住我的手蹦啊跳啊,谁知一眨眼,我的外孙都已长大了。”爹苦涩地笑着。“是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叹了口气,心像打翻的五味瓶,竟辨不出是甜还是酸……
“蜻蜓、蜻蜓高,让火烧;蜻蜓、蜻蜓矮,没人逮。”我们这些五六岁的娃儿一边叫嚷着,一边跟着大孩子疯跑。而哥哥们高举扫帚,像极了勇士。此时也是黄昏,红彤彤的夕阳正挂于高空,将四周渲染得一片火红。彩云之下,漫天的蜻蜓在舞。哥哥们一边高歌,一面咋咋呼呼得舞动着扫帚。只见他们尾随着蜻蜓时而一跃而起,时而蹑手蹑脚像只伺机待发的猫。我们是举不动扫帚的,只能扯着嗓子、拍着小手儿唱给蜻蜓听,偶尔蜻蜓飞得很低---它刚好越过我的头顶,甚至吻过额头。我的耐性逐渐消耗殆尽,终于一屁股坐在地上撒起泼来:“呜呜,这该死的蜻蜓又在欺负丫头。”哥哥总会呼哧呼哧地跑来,一边为我弹掉尘土,一边顿足捶胸:“好妹妹不哭,哥哥为你报仇。”说罢他向手心里吐了几口唾液,然后拼命地追起蜻蜓。“哈哈,我抓住蜻蜓啦,丫头快来!”终于哥哥大喊起来,他手里正捏着一只大个的蜻蜓,那蜻蜓真好看,翅膀晶莹剔透。大点的孩子总会颠颠地跑来,替我将蜻蜓捆住。“哈哈,哥哥万岁!”我得意极了,竟跳起脚儿来。
待到炊烟袅袅升起,空气里氤氲着玉米粥的馨香。“丫头,回家吃饭喽!”娘又站在门口,向我们这边眺望着,此时娘的手心里不是拿着炊帚就是握着汤勺,她的腰间亦总系着那条蓝底儿碎花围裙儿。“娘,你看。”我提着一把蜻蜓,像满载而归的公主。“丫头,蜻蜓是益虫,我们玩一会就把它们放掉好不好?”此时的娘真好看,白皙的脸,慈悲的眼。“好。”我噘起小嘴,恋恋不舍地解开细绳,那些可爱的精灵倏地从我的掌心里飞走。天色渐渐黯淡下来,娘又将圆鼓鼓的、小肥猪似的菜团子摆上饭桌。“娘,丫头想吃馒头。”我满眼的委屈。瞬间娘的眼闪过一丝忧伤,一丝红晕爬上脸颊:“这是玉米面捏的皮,娘调得馅香着呢。”哥哥好像察觉到什么,竟夸张地咬了一大口:“嗯,菜团子蛮好吃的。丫头快吃,哥带你去捉知了猴。”此话正中下怀,我三下五除二啃掉菜馅,将面皮儿丢于桌上,最后脚底下抹油----溜之大吉。“真作孽,好端端的粮食就这样糟蹋了。”娘一边皱着眉头,一边将面皮儿放入口中,并有滋有味地咀嚼着。
或许娘没说错,我这辈子当真投错了胎——丝毫不见女孩的怯懦或扭捏 。煤油灯点燃时分,那些怕黑的女娃是不敢出门的。我却死皮赖脸地跟着哥哥,恰似他们甩不掉的尾巴。时间久了,咱也百炼成钢——既能爬树捉鸟,又能下河逮鱼虾。不知神仙能逍遥几何,我想不过如此。可惜“逞英雄”的后果让人尴尬,我那白嫩的大腿根嗷,总被娘拧成酱紫色。您没见到她那咬牙切齿的狠劲,好像和她的丫头结了八辈子的仇。只有一次,我闯了天大的祸,娘非但没动怒,反而抱住我竟哭得肝肠寸断。
那时我们的房子还是清一色的土坯房,很多墙皮都已斑驳脱落,露出土坯清晰的轮廓。而用泥土修葺的屋顶总是厚厚的、平平的,甚至春暖花开时它竟长出青草儿来。我们家巷的尽头是片空场,空场四周亦生满杂草,野菊花、喇叭花、蒲公英等也不甘寂寞地探出头来。在空场的拐角处摆设着一排石头,上面常年坐满“晒太阳”的老者。在空场中央,孩子们正忙着滚铁圈、“骑山羊”、丢沙包或打尜……而我最喜欢看男孩子们打尜。这所谓的“尜”是爹亲手打制的,用镰头将一扎多长、酒盅来粗的木棍,削成两头尖中间鼓的梭状,心细的爹总将其打磨光滑。我只负责给尜放置适宜的坡度,然后听哥哥们喊着口号-----“你赢、我赢、天下太平”,猜拳胜利方轻轻用细棍敲击尜的尖部,只听”啪"的一声,那尜儿一跃而起,此时你必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敲击它的腰部,此刻它才像箭儿离了弦……
那是一个下午,太阳慵懒地躲在云层中,时隐时现。大队部响应号召给每家每户拉电线、安装小喇叭。所谓的小喇叭就似碗口大小的圆盘,下面有根细绳充当着开关。此时的壮丁都已出工,这种扯电线的工作只好委派给老弱病残。当然,瘸子里面选将军,能干这活的男人只有两个。为首的人被人戏称“地不平”,这位四十多岁的汉子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他后面则跟着五六十岁的“独眼龙”。你看“地不平”在前面一瘸一拐地抻着线,“独眼龙”总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睁地挪动着步伐。“哈哈,真好玩。”我们故意呲牙咧嘴,甚至一瘸一拐地跟随着、嬉闹着。“哈哈,谁家的娃,快走开。”他们咧开嘴憨憨地笑着,露出乌黑的牙口。微风徐来,空气里弥漫着花草的馨香,那些小脚的婆娘们依旧在石头上盘腿而坐,和那些秃了顶的老头儿唠着家常,岂知,死神正一点点地向我们靠拢。
“荡秋千喽!”不知谁喊了一声,我和发小华子忙抓在电线最前端,那些小屁孩也一个个地紧挨着,酷似拴在细绳上的那把蜻蜓……忽然我听到一个婆娘“娘啊”一声,那叫音之惨令人毛骨悚然。在我诧异的瞬间,华子奶奶也似花脸儿开了嗓:“救命啊!”不一会儿,我的世界一片空白。待我醒来时,已被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他们个个板着面孔,伸长了脖子甚至窃窃私语。“好啦,你看丫头醒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邻家赵叔长舒一口气。“闭嘴,这叫吉人自有天相。”赵婶用手指戳着男人的脑壳。“哈哈,你们两口子都似老母猪啃瓷罐---满嘴是瓷(词)”,邻居吴荣姑姑哈哈大笑起来,只见她缓缓地走向我,手里攥着几块点心:“好丫头,姑姑给你点心吃。”我很诧异,我怎么会在这,我的大伯母去哪了?
“我那宝贝丫头嗷,刚才你让小鬼捉去了,你知不知道啊?”忽然大伯母迈进门槛,一屁股坐在地上,鼻涕眼泪一同泄下。“我的小祖宗啊,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有何脸面去见你的爹娘。”大伯母唱戏似的拍着她的小脚。“没事了,大嫂。”不知何时爹也跨进门来,猛然他一把抱起我、举起我的小手,眼睛顿时红了。“呜呜,我的丫头咋样了?”娘大吼着冲了进来,只见她头发凌乱、面色蜡黄,甚至浑身颤抖着。“娘,你别生气了好不好,丫头知道错了。”我躲在爹的怀里,夹紧了双腿。谁料到娘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傻丫头,你和阎王爷打了一架,你知不知道?”说罢,娘竟搂住我,嚎啕大哭。
“没文化真可怕,你这蠢婆娘哭什么丧?”爹白了娘一眼,“你过来看看孩子的小手竟电出这么多血泡。”爹轻轻抚摸着我的小手,此时我才感觉这血泡竟火辣辣的疼。“方照婶子,亏得我那会回家取东西,突然看到一根电线竟搭在喇叭线上。我操,那一瘸一瞎还蒙在鼓里呢。”一个汉子气喘吁吁地说着:“我忙用木棍将那电线挑了出去,要不后果……”那汉子的眼也红了起来:“听说你家丫头和华子都被电晕了,好在大伙儿抢救及时。”那汉子叹了口气。“大侄子,我们咋报答你的大恩大德呢?”骤然,娘抓住他的衣袖,双腿缓缓跪了下去,此时空气凝滞了似的,叶落有声。“婶子,你这是做什么?”那人忙搀起娘。“街里街坊的,互相关照不是应该的嘛?”其他人也跟着迎合起来。
此时天上的乌云渐渐散去,那轮红彤彤的太阳终于跃出云层。不远处,那抹炊烟正袅袅升起,空气中依旧氤氲出烟火的味道……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刘玉静,江山文学网站签约写手兼编辑,土生土长山东人,多年痴迷于文字,以信笔涂鸦为快乐!曾参与出版《岁月静美》等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