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生发:洪水中的麦子(附:程默先生书评)

洪水中的麦子

安徽怀宁 郑生发

  又是一年麦熟的季节,又逢久雨不晴的恶劣天气,今年淮河平原上的麦子也又一次令我揪心不已。
  在我的家乡,也就是现代被冠以“麦地诗人”海子的家乡,长江北岸的丘陵地貌让麦子只能成为一种杂粮。麦子遵守着“今年麦子,明年油菜” 的种植布局,年复一年地在丘陵小块的旱地里生长。麦子对于我们,几乎就等同于端午节的麦粑、过大年的挂面。可麦子在我们的心目中,有着同它总是生长在高处一样的高度,它以麦熟时的整齐,宁折勿弯,树立起充满阳刚的形象。麦子因此比家乡的水稻更经常地出现在海子的抒情短诗里,它是那样神圣而美好。我承认这是让我产生揪心之痛的更深层次的原因,而它最终是靠久雨不晴而导致的洪水所引发。实际上,还是因为已成熟的麦子遭到了洪水的围困。从农村走出来的我尤其能感受到农民所承受的一切,尽管家乡的麦子只是一种副食,像种点缀,但天下麦子和农民都是一家,更何况被洪水围困着的,是淮河平原上那一眼望不到边的好麦子。
  1991年安徽大洪水,正好赶上淮河平原上的麦子成熟。其时,我正在淮河岸边的一座城市里读书。学校处于市郊,校门面对一条宽阔的国道。在当时,有那么一段时间,国道上经常驶过庞大的抗洪救险以及运输赈灾物资的车队。凭窗眺望车上招展的彩旗和一句句熨帖人心的标语,我年轻的心也因此一天比一天变得激情澎湃。
  终于有一天,学校决定组织全校师生去帮农民抢收麦子。那天清晨,校车以及请来的公交车便载着我们出发,在大约行驶了一个小时后,车队到达了一个叫临淮卫的农村集镇。在小镇,我们被分成几股,再由当地干部领着奔赴受援村庄。
  我所在的那股被带到一个不知名的村庄。在村庄附近,已收割的麦田积满着水。太阳在大灾之后仿佛显得更加强烈,而麦田里的水在阳光的照射下白花花的异常刺眼。随后,我们又被人带着出了村庄,没行多远,路面就已浸于水中,待行至水深近膝,就碰见了大面积还没来得及收割的麦子。麦子展现在我正前方。在我眼光所能及尽的范围,没有村庄,没有树木,没有其它作物,就只有麦子。这情景让任何生长在丘陵地带的人都会放眼丈量心胸顿开,开阔、平坦、浩荡、一望无垠,这些在皱折的丘陵很难用上的词语,在淮河平原上的麦子身上几乎都用得上。而美中不足的便是经受太多雨水仍被洪水围困的麦子的色泽,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下,已满身乌灰,整片麦田黯淡无光。当时我曾经这样想,如果雨水得到节制,麦子没受到伤害,我还能来到这里见到平生所见过的最大面积的麦子吗?如果能的话,我想会在当场不知不觉地默诵起海子的麦地诗篇,神思会像麦地上空的鸟雀和蝴蝶,在太阳底下自由自在地飞翔,然后还会幻想着能整个儿被提升,微步于万顷黄金麦浪。
  可现实的洪水无情,我的双腿同灰黯的麦子一起深浸其中。我只要一低头,触目便是洪水。洪水居留麦田已经多日,麦田已被泡得松软,麦秸已发黑,洪水亮而淡黄。已有不少的麦子坚持不住而萎倒于水。仍然挺立的麦子仅露出灰黯的麦穗,摇摆着活像落水正在呼救的人。我加入到一家三口、父母带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的收割队伍。面对着待拯救的麦子,我恨不得能多长出几只手,多握几把镰刀。我像他们一样,飞快地抢割着露出水面的麦穗,将它放入架子上的塑料编织袋中。在那个紧张的上午快结束的时候,不知为何那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同他父母发生了争吵,我看见他将镰刀猛地朝下一摔,扭头就往回走……。
  在当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感到很惊奇:他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能对洪水中的麦子、淮河平原上的主要口粮毫不在意!后来在归途中,我了解到许多同学特别是城市同学在那天根本就没沾麦子的边。他们在村庄中四处游荡,责怪着毒辣的灾后太阳,艰难地啃着学校送来的馒头和面包,大口喝完自备的饮料,有的还以村庄为背景照了几张相,然后大呼小叫地喊累死人了。他们简直把它当作一次乏味的出外游玩。对于他们,似乎还可以原谅,因为城市永远无法如此生动地培养他们对麦子的感情。而对于曾经成长于农村和今后仍要生活在农村的人们,麦子对他们都有感恩不绝的情。
  我到如今为什么还念念不忘洪水中的麦子,是因为我把它当成广泛的比喻,甚至把它想成纯洁正强遭玷污,神圣正遇亵渎,美好正被人们轻易放弃。

挖掘故事里的美好

——读郑生发诗文集《洪水中的麦子》

程默

  一个人,尤其是一名草根作家,只有植根于平凡的生活,其笔下的美好才会持久而坚挺。对于怀宁的广大文学爱好者来说,大都知道郑生发其人,却很少谋其面,较少读其文。
  现在,我又一次地读完了诗文集《洪水中的麦子》,读得较认真。有些段落读两遍,有些句子划红线。说实话,生发先生这本集子上所收入的散文和诗歌,我在以前大都零星地读过,现在如此集中且比较投入地再三读它,主要因为我与生发先生同在一个乡镇长大,可以说有地域之缘,作品中的“故事”包括乡谚俚语的使用,读来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和认同感;其次,我喜欢写读后感之类的小文章,这就迫使我必须潜下心去拜读了。
  读完集子上的诗文,我认为这些文字恰当地表述了一位“浑身沾满泥土”的民间作者,在生存受到不可改变的现实重压时,所固有的痛苦和忧郁,以及决意“拥有一本属于自己的书”时所表现出来的执着与追求。“渴望一种安定的生活,一直是我的人生理想。读书,升学,就业,我走的是大多数跳出农门的农村孩子的共同之路,不过在这条路上,我走得并不顺利,大学毕业分配到工厂,曾经三次报考过国家公务员,但每次都只开了花,最终都没有结成果子,在工厂下岗后,又到县公安交警部门做从事交通安全宣传教育工作的辅警……”(《还有多少美好可以留存》)很老实很坦诚的叙述,让我觉得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也正因为这位“有故事的人”坚持不懈,在“苦”的领域做着“甜”的事业,所以,我能感受到他积极深入社会,用朴素而亲切的文字反映了底层人民生活的同时,更昭示我:一介卑微的生命,不会拒绝平凡生活的灿烂!
  细读《吾乡吾土》《严父慈母》《辛辣往事》《人生况味》四辑中的系列纪实散文,我的第一印象是,郑生发先生有一种能用文字驾驭故事的好笔力,而每则故事讲述结束,生发先生都能撇开描述,得体地抛出自己的观点,亦即挖掘出故事里的美好。也正是这些平平淡淡的叙述,让我觉得他是在真正意义上“生发”开去:如《全生产队打平伙》一文的结尾就是这样的:“时至今日,离开村庄已是成人的我不知道几个乡亲像自己一样,还记得那次全生产队打平伙,还记得那顿油腻充足得令人难以接受的午餐。我并不是单纯怀念从前贫穷庸俗的乡下生活,而是越来越感动于其间闪耀出的人性的美好与善良。”——打平伙弥补了失去家猪的缺憾,却“技巧”地帮助邻居跨越了忧伤!因为生发先生年龄与我相仿,经历有些近似,他所描述的故事包括他的亲人,大多关于我们的家乡,有些我甚至感同身受过,所以,我在阅读时一度情景再现,情怀不能自已。“自从老娘的病情确诊后,我就越来越怕拨打她的手机,我真怕有一天手机那头老娘慈爱而坚强的嗓音不再想起……”(《老娘的手机》)“正因为坚守,也因为等候,更因为无法预知,非唯母亲,所有逝去农民的末季庄稼,才让人觉得无比悲情。”(《母亲的末季庄稼》)“身处社会最底层的父亲让我从此领悟,真正的强势来源于一个人对社会和生活所拥有的态度。父亲留给我的不是有形的财产,而是无形的财富。”(《我的父亲很强势》)……这种挖掘身边琐事和挖掘平凡人不平凡小事的千字文,一旦用“展现自我存在价值与意义”的朴素语言去“见事析理”,便感染了广大读者,而这,也正是郑生发先生以情动人的原因之一。这样想着,我便想起一句很有哲理的话来:融入水中的盐无形而有味。借用怀宁籍著名作家朱移山先生的话就是:“一些美好可能很难留存,但会有新的美好如期而至。只要生命信念不移,情怀阳光依旧,历史的演进总会不断地回馈惊喜。没有什么忧伤不可以超越!”(《有多少忧伤可以超越》)
  长期与社会最底层老百姓接触,郑生发的作品始终充满着“地气”,作品看似说故事,其实是平淡中蕴藏了深厚。《洪水中的麦子》既是单篇名也是书名,麦熟时“宁折勿弯”所“树立起充满阳刚的形象”,既是麦子面临“洪水”时的真实写照,更是和麦子同肤色的人类的精神底色。“我到如今为什么还念念不忘洪水中的麦子,是因为我把它当成广泛的比喻,甚至把它想象成纯洁正强遭玷污,美好正被人们轻易放弃。”(《洪水中的麦子》)很显然,这篇散文的主题外延已经涵盖了悲悯的范畴——格局决定结局,态度决定高度。郑生发就这般通过讲述“小故事”生发“大内涵”,用一贯的“故事”笔法,引领自己在文学的小路上一篇又一篇地向前着,不抱怨,不等待,也没有盲从,坚定地迈出自己的脚步,填平身后的坎坷,终于迎来了“拥有一本属于自己的书”的快乐。
  郑生发是我见面最少的文学固守者,我和他的创作活动都处在需要发展和成熟的过程中。统观全书,第五辑的《激扬文字》(时事政论类)和第六辑的《如歌散板》(诗歌),因为自己“不懂”,权且省略过去了。就前面四辑而言,无论是内容还是体裁形式,甚至写作技艺,都有一些不尽人意的地方,而这,正是“不会做裁缝”却喜欢“网边”的我,需要指出更需要用毕生的精力和努力,去逐步得到丰富和完善的。既然这些作品都具备了“记录”的内核,具有了作品的本质,作为郑生发先生的文友兼老乡,我便要去认真地阅读,发现其中的真善美,以期与他共勉,然后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
  《洪水中的麦子》,郑生发著,2016年9月由合肥工业大学出版社出版发行
责编:丁松 排版:夏显亮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郑生发,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2016年,个人诗文集《洪水中的麦子》由合肥工业大学出版社公开出版发行。

程默,怀宁人。三十年笔耕不辍,因为热爱才写作,因为热爱才坚持。文章散见报刊杂志,著有散文集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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