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岁的老太还翻墙

长岭老家距我们所在的白城直线距离并不很远,但乡下交通不便,不到三百公里的路程先是乘火车,再乘汽车,再步行,要将近两天才能到。我爸每年春节回老家时,只能带一个孩子回去。我跟我爸回去一次,嫌乡下条件差,说啥也不肯再去了。第二年,我爸带了我弟回老家去,那时我弟十岁。

我爷家所在的庙上屯原来是个大屯子,因村口有个庙而得名。后来那庙只剩个房框子,早已不是庙了。1979年包产到户后,村屯合并,庙上屯被合并到不远的宁家屯去了。我爷故土难离,一辈子在此开荒种地,不肯走。村上干部动员了很多次,和我爷一样不肯离开的共有十户人家。

这个屯子不通电,交通工具是牛车,也是赶集时才出车,日常基本靠步行。早起的闹铃是公鸡,发个电报得上县里,接个电报最快四天才能到。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孩子们到了中学就去镇上住读。我爸每次回老家前都要准备许多电池、蜡烛、火柴、手电筒。乡下常年点煤油灯,过年点些蜡烛,才像个过年的样子。

冬天夜长,乡亲们的娱乐不外有两种。

一是串串门,聊一聊东家长西家短,嗑大嗑儿,叭哒叭哒抽旱烟袋。勤快人手里一般不闲着,在昏暗的灯光下一边搓苞米或一边哧啦哧啦纳鞋底儿。油灯不亮,做细致的活儿,譬如绣花、缝衣服,就太累眼睛。

二是凑到一起推牌九。我爷是正经过日子人,从不串门,更不推牌九糟蹋钱,到了晚上就睡觉,早上好起早出去拾粪。家里来了邻居,我爷照睡不误,我奶就一边纳鞋底儿一边陪客人,看着炕上的炭火盆儿,过一会就从炭火里扒拉出一个烤好的土豆递给客人。

我老叔和我爷在一起过活,猫冬时天天晚上出去推牌九,钱不输光不回来。我爷和我奶反对我老叔他们赌钱,可也管不了他们。

到了1980年代,屯子里只剩下三户人家,一户是我爷家,一户是老罗家,另一户是新搬来的老李家。

老罗家三个儿子都成家另过了,这样屯子里相当于有六户人家四十多口人。老李家孩子多,没有地,到这里开个荒不致于饿死。老李家来了以后,常有亲戚走动,推牌九遂天天不断。

我弟和我爸到了乡下,天一黑,我爸陪我爷搓一会儿苞米就睡觉。我五叔住在宁家屯,可是常回来,不是为看我爷,是为了推牌九。一上了秋,家家都有几个小钱,推牌九正盛行。他觉得这里的牌九比宁家屯的有意思。这天晚上我五叔和我老叔非要带我弟去老李家看推牌九。以前赌局都在老罗家,但老李家来了以后,赌局换到他们家了。

老李家的土房低矮,一进屋便是呛人的旱烟味儿。我五叔、我老叔和我弟被热情地让到了炕上,李家媳妇还给他们一人捧了一捧苞米花儿。

赌局已经开战半天了。一个外村的李家的亲戚老胖儿坐在上首,左手握着几张十元的钞票,钞票做成了一个扇子,他用手一边捻一边扇风儿,一边叨叨:“至尊宝,猴王对。丁三配二四,这绝配啊!”好像大冬天他还很热似的。

罗家老大、老三和老李他们几个团团围坐,每个人看上去都很兴奋。老李道:“良子、小龙来啦?来来来,玩一把。我让给你。”

我五叔推脱,眼睛却一直盯着牌局:“不行,没钱,过年了,就看个热闹儿。”

老李吐出一口烟说:“哟,大兄弟你还没钱,上两天你们不是刚卖过粮?”

老胖儿用右手弹了弹左手里的钞票扇子:“没钱是么?那也得让你玩玩儿,过年了,图个乐呵。这样,给你五块钱做本儿,输了算我的,赢了你拿钱走人!”

我五叔一听还有这好事儿,当时眼睛就亮了。我老叔用羡慕的眼光看着我五叔,在一边儿直搓手。我弟坐在炕席上,觉得小屁股有点烙挺,就往牌局前凑了凑。乡下的屋子虽然冷,可是炕上滚热儿,坐得住炕,那是乡亲的一大功夫。

罗老大道:“这是老郭家来的城里娃,瞧我们屯子好玩吧,这牌九你可能见都没见过。”

李家媳妇给我五叔和老叔各端了一大碗茶。我五叔滋喽喝了一口茶就坐到了牌局上。

推牌九是一种赌博游戏,一共三十二张牌,以骨牌点数大小分胜负。乡下把推牌九称为看小牌儿。各人先下注,然后由庄家掷骰子,依照骰子的点数派牌。骨牌牌九有大牌九与小牌九之分。

大牌九玩家有四张牌,分开两组,每组两张。玩家可以将四张牌两两搭配,然后每人与庄家比牌分胜负,必须前后都比对方大才算赢,前赢后输或前输后赢那就是和局,所以配牌是个策略。小牌九每人两张牌,胜负来得快,所以乡下多数时候推小牌九。

但是老李家推的是大牌九,似乎这也是他们家把老罗家的赌局替下来的原因,人家这里有有钱的主儿,而且不急于赢别人手里的钱,更显出玩的气度和水准。

我五叔一上去就赢了一局,大家都说他牌配得好。可是接下来他就没赢过,只合过一局,剩下把把都是老胖儿赢,他手里那钞票扇子就没拆开过。

我老叔一看就有点着急了,可是我五叔输了那五块钱后不肯下来,又掏出自己兜里的钱继续战斗。每次他配好的牌以为自己的大,最后都被老胖的点数给比下去。就这样,他兜里的十几块钱也输光了。我老叔不服气,替下我五叔上局了。

我弟在一边看稀罕。他觉得这牌九可真神奇,摆来挪去的就赢了钱了,对那个叫老胖儿的人产生了一种敬佩感。油灯的光亮太昏暗,他看不大清楚,就往老胖的手边又凑了凑。他这一凑过去,发现老胖手里的扇子有猫腻。

那几张新崭崭的十元钞票里,夹了一张牌!

老胖假装用手捻钞票时就可以把这张牌抽出来或送回去。这样,别人手里是四张牌用来配牌,他是五张牌来配牌,在点数上总是胜人一筹,所以我五叔才输了个精光。

我弟一发现这秘密就有点害怕,他不敢声张,又担心我老叔再输钱。就扯我五叔的袖子嚷着要回家。我五叔虽然输了钱,可是瘾头儿还很大,不想走。我老叔输了三局,刚合了一局,认为有转机,正想好好捞一把,把牌扣在面前,对我五叔说:“你领小三儿家去,我再呆会儿。”

弟不依,上前去扯我老叔的衣服:“老叔,回家,回家了呀!”

我弟是第一次回老家,我老叔也只好依他:“最后一把!完了就回家!”

最后一把我老叔的点数还是比老胖小,他只好扔下牌。往家走的路上,我弟对我五叔和我老叔说了老胖儿手里的秘密。

我五叔当时就急了:“这他妈的玩我们呢这不是,我找他拼命去!”

我老叔说:“算了,老五,你刚开始不还要了人家五块钱么?就这五块钱咱也没法儿回去扯呀!”

我五叔醒悟过来道:“我说一打卖了粮,老罗家哥几个天天长到老李家,原来他们是用点小钱先给他们尝尝甜头再骗大钱哪!”

我老叔拍了拍我弟说:“小三儿,幸亏你眼尖,看出猫腻儿来啦!还好,我兜儿里还剩二十。不输都算赢啊!”

我弟以为这下子他们以后再不会出去推牌九了,可是后来听说我五叔和我老叔依旧年年猫冬时推牌九。我爸每次回去也劝他们戒赌,但收效甚微。

后来我爷家终于搬到宁家屯去,有了电灯电话,赌博环境大为改观,更有了新的赌博方式——打麻将。

有时打麻将时会来两个着警察制服的人,说是抓赌,然后中间有人说大家拿点钱摆平罢,就都掏点钱了事,但总是有人后来爆料,抓赌的和设局的是一伙儿的,钱他们后来就私分了。另有偷牌顺牌抽老千的,环节就多了去了。乡下就这些娱乐,他们又闲不住,而且牌局仿佛有一种巨大而神秘的力量,使他们即使知道了以前的骗局,还是忍不住一次再次地进入以乡亲温情招待为标志的赌场。

宁家屯有个老于太太,七老八十了,一天不推牌九就浑身疼,躺炕上直哼哼。一上了牌桌,她就神清气爽,哪哪儿也不疼了。她手里的钱,是老于头从乡小学退休后的工资,都在牌局上被乡亲给哄走了。家人不放心,就锁了院门不让她出去。哪成想,这老太太竟然大半夜翻墙出去赌,那么高的墙,也不知她是怎样翻出去的,真是武功盖世,本领高强。

我五叔和我老叔也是这样,一年到头辛辛苦苦种地挣那点钱,就这样绝大部分都贡献给牌局了。


插图:陆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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