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笔记：为伊消得人憔悴

蝶恋花

　　作者　柳永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注释

　　伫，长时间站立。

　　危楼，高楼，不是现在所说危房的意思。如李白诗：“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望极，望到尽头，极目远望。如李白诗：“望极九霄迥，赏幽万壑通。”意思是极目看天，天是那样地远，俯视大地沟壑纵横。如张先的词：“望极蓝桥，但暮云千里。”意思是在蓝桥上极目远望，看到的都是暮云。如黄庭坚的词：“望极神京，万重烟水。”意思是极目望京城，却有万重烟水隔着。

　　衣带渐宽，最有名的典故是“沈腰”，沈约给老朋友徐勉写信说到自己年纪大又生病，这样说：“百日数旬，革带常应移孔，以手握臂，率计月小半分。以此推算，岂能支久？”之后，“沈腰”作为腰围瘦减的代称，也有了衣带渐宽表示憔悴。

　　翻译

　　我伫立在高楼上，独立在细细的风里，极目远望，不尽的愁思，黯黯然弥漫天际。夕阳斜照，草色蒙烟，谁能理解我默默凭倚栏杆的心情？

　　本想放纵喝个一醉方休，当在歌声中举起酒杯时，才感到勉强求乐反而毫无兴味。我日渐消瘦也不觉得懊悔，为你我情愿这样憔悴。

　　赏析

　　这首词一是悬念用得好。用剧本来写的话是这样：

　　1.高楼　外　日

　　柳永稳丝不动地站立在栏干边，极目远望。风撩动他的头发、衣襟。

　　2.空镜　外　日

　　连绵春草，光影变幻。夕阳垂下，青草蒙烟。

　　3.高楼　外　黄昏

　　柳永依旧站立在栏干边，夕阳返照，他的脸渐渐隐没于黑暗。（淡出）

　　4.歌楼　内　夜

　　癫狂的乐声骤起。

　　绯红的舞裙快速地旋转。

　　柳永脸上僵硬地笑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叠入）虚化的男男女女的脸，都笑着，却没有声音，只有癫狂的乐声。

柳永默然放下酒杯，一脸伤感，黯然离去。

　　在癫狂的乐声中，柳永的身影没入黑暗。

　　5.高楼　夜　外

　　柳永凭栏伫立，眼光黯然，慢慢地露出一丝笑。

　　（切入幻境）

　　一个女子姣好的面容，浅浅的笑。

　　（画外音）柳永：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6.空镜

　　一枝花郁郁地绽放。

　　风吹来，花落下。

　　光影变幻，花落尽，叶落尽，只剩下黑铁一样的枝条。雪落下，铁枝上挂上少许的雪。（完）

　　这样的画面一个个下来，想一下，伫立，远望，及饮酒寻欢，都给人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吸引人想知道为什么，直到最后，突然现出一个女子，才知道都是相思惹的祸。

　　这首词第二个可圈点的是运用张力。所谓张力者，打个比方说，就像你拉长皮筋，不仅有拉的力量，还有反弹的力量，两种力量的作用就是张力（这个只是简单的比喻，物理学上张力概念讲得比较复杂）。张力本是个物理概念，到文学批评中，指作品能有效地统帅、利用对立、矛盾因素，让主题更加厚重与突出（这是我的理解）。就像我们拿到一段绳子要用，拉一下试试其结实程度一样，重要的不是拉的力量，而是绳子反弹的力量。文学作品中，要表达某种情绪，常用相反的东西来冲击一下，冲不动，就更证明这种情绪的强大。柳永这首词写的是相思之愁苦，却插入寻欢解愁来，像张无忌被装进布袋和尚的乾坤一气袋，他运功挣扎，出不来，越发证明乾坤一气袋的结实；到他撑破口袋，就显示出他的内功已经出神入化。解愁寻欢，愁不去，欢不来，更形象地显示出这种愁思的浓重而不可排遣。有了这个铺垫，最后那一句情语“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就显得更有力量。故王国维赞扬这首词：“专做情语而绝妙者”“求之古今人词中，曾不多见。”（张力运用不限这一种，像白居易的《卖炭翁》：“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也是很好的运用张力的办法。以互相矛盾的两种心理，更突出表现卖炭翁的艰辛。）

　　再来两句闲话，词中“无言谁会凭栏意”这种孤独的意象，是诗词中常见的意象，比如王禹偁的词：“平生事，此时凝睇，谁会凭栏意？”如蔡襄的诗：“日照溪山生翠光，春深花草杂幽香。登临谁会迟留意，门外尘埃去路长。”比如岳飞的词：“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如李白的诗：“知音不易得，抚剑增感慨。”比如孟浩然的诗：“欲取鸣琴弹，慨无知音赏。”现代诗中，也常有这种意象，最让人揪心的是海子的诗，他在一首长诗中反复感叹：“哪怕有一个地方说说心思也好”“哪怕有一个人说说心思也好”“哪怕对自己说说心思也好”。那一种孤独，好像长星照耀十三个州府。人与人感情思想的互通是有限的，消除孤独寂寞，最终还是要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