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无际的晕眩:谈博尔赫斯|曹文轩

《经典作家十五讲》,2014

北大课堂001·曹文轩的小说课

中信出版社|独角兽公开课·北大课

无边无际的晕眩

第十三讲·博尔赫斯


博尔赫斯长于“装神弄鬼”,故而成为一个谜,一本书——“沙之书”。这本书无穷如沙,我们永远也找不到第一页,也找不到最后一页。他就像他精心制作的文字一样,给活着的人留下玄机,留下奥秘,留下符咒,留下暗码,留下无法穷尽的解释,同时也留下了罂粟一般的魅力。

他生命的终点在日内瓦。

他的安闲灵魂,悠然飘荡在日内瓦清洁的上空,用那双失明的但却又分明亮如晨星的双目,俯视着天下,慈和、智慧而略带几分狡黠地嘿嘿独笑。他那双衰老不堪的手,重叠着安放在拐杖弯曲的把上,用那双不免有点滑稽的盲眼仰望着天庭,心中想起法国文学旅人德里厄在见到阿根廷辽阔的潘巴草原后发出的那声著名的感叹:“一望无际的眩晕。”他咀嚼着这个美丽的短句,在心中诡谲而不无得意地说道:“我就是潘巴草原。”

读懂博尔赫斯不容易。以往的阅读,至少忽略了两个非同小可的细节:一曰失明,一曰失眠。

博氏家族算是豪族,但却是一个有眼疾遗传的家族。博尔赫斯是在他的父亲的双目已经开始初见衰退、几近失明时出生的。他的到来,使博氏家族既感到欢欣,又感到担忧:这个男孩的未来能够摆脱家庭的眼疾史、一生光明吗?他们仔细观察着这个显然还无忧无虑的初生婴儿,而观察的结果是:小博尔赫斯与母亲一样,有着一双蓝汪汪的眼睛。这一“林间亮泉”似的印象,使被眼疾阴暗地笼罩着的博氏家族感到莫大的欢欣鼓舞。他们竟忘记了一个事实:所有初生婴儿的眼睛都是蓝色的。

博氏家族的眼疾像一颗恶毒的种子,它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是深深隐埋着的,是没有丝毫迹象的。它就那样默默地、阴鸷地潜伏在博氏家族的某一个人身上,十年、二十年,都不显它的踪影,而就当那个人正风华正茂、如日中天、爱情与事业都将进入最佳境界时,它却似吮足了阳光与雨露,生命忽地灿然,终于破土而出,向你摇摆着黑色而残酷的嫩芽,然后,它就疯狂地成长着,最终以它的浓荫彻底遮闭了这个博氏家族成员的双目,使他从此落入漫无尽头的黑暗深渊。

当博尔赫斯的父亲终于陷入暗无天日,而只好由他的母亲来充当双眼时,博尔赫斯就已经预感到了这一点:他在劫难逃。童年、少年、青年时代的博尔赫斯,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有一片看不见的阴影在他周围飘动与徘徊。对这似乎不存在但在感觉上又实实在在地存在着的阴影,他深感无奈。博尔赫斯比任何人都更早更深刻地感受到“宿命”一词的含义。家族的眼疾史,是他神秘主义的源头之一。他终于成为博氏家族第六代失明者,而此时离他的人生终点还遥遥无期——他得将自己的大半生交给灰色与黑暗。

初时,他还不肯认输,企图对抗,但只碰得头破血流。他终于知道了这是天意,而天意是不可违抗的。当他明白了这一点以后,他变得心平气和起来,从此毫无急躁地等待那一片绝对的黑暗,就像绿茵如盖的夏天在等待天高气爽、万木凋零的秋季一般。最后一星微弱的亮光也终于从他的双目中消失。此时,他不仅没有太大的恐怖与哀伤,还有少许孩子一般的欢快、希望与好奇。

他的母亲从此又作为儿子的眼睛来陪伴他一寸一寸地走过光阴。从一张张照片上来看,博尔赫斯的晚年是平静的,安详的。他衣冠楚楚,或站立在英国某个城市的街头,或面对面地与一个他根本看不见的女士在闲谈,或面孔微微上仰地坐在西西里巴勒莫的一家酒店里。他越来越像一尊宁静的雕像——天堂里的雕像。

失眠是造物主对这位文学巨人的又一馈赠。

喧嚣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在夜幕下渐归平静。疲倦终于使这座曾一度繁华至极的城市沉沉睡去。然而,博尔赫斯却必须躺在床上,去听远处的夜行火车的汽笛声与窗外的落叶声。上帝派他来做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守夜人”。他讨厌这个角色,然而他却无法推卸。他必须常年接受这一角色的折磨,没有一夜好安眠。当几乎所有的人都在黑而甜的昏睡中,不雅观但却很舒坦地卧于榻上时,他却在以最优雅的姿势默然无声地躺在床上,头脑竟如同在冰水中浸泡过一样清醒。他拒绝这种清醒,因为它是“凶恶的”。

今夜的宇宙拥有遗忘的
广阔和高烧的精确。
我徒然想把注意力移离我的身体,
移离一面连绵的镜子的不眠,
那镜子在增加,纠缠着我的注意力,
移离那幢重复其庭院的房子,
移离远远延伸至破旧郊区的世界,
郊外的小道泥泞不堪,那儿的风也精疲力尽。

我徒然等待
入睡前的崩溃和象征

《诗集》,1943 陈舒、李点 译 

《失眠》选自《另一个,同一个》

晓风残月,黎明像无数只银色的鸟,飞离了夜的黑树,飞满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天空。孤枕而眠的博尔赫斯依然双目紧闭地清醒着。

最终,他也坦然接受了失眠。

当我们去仔细辨析博尔赫斯那些怪异到似乎不可理喻的文字时,我们竟发现这些文字与他的失明、失眠有着幽密的联系——

时间是否如同那座幽静的曲径花园是随时可能分岔的?在那个无限的图书馆中是否可以找到一本目录的目录?如果有人在梦中曾去过天堂,并且得到一枝花作为曾到过天堂的见证,而当他醒来时,发现这枝花就在他的手中,将会是什么样的情景?六十一岁的博尔赫斯遇见了八十四岁的博尔赫斯有无可能?是我在做梦还是梦在做我?……

博尔赫斯太像一个玄学家。他的问题看上去很类似于17世纪欧洲经院哲学家们提出的怪诞问题:一根针尖上到底能站多少魔鬼?上帝也能创造出连他自己都搬不动的石头吗?所不同的是,那些饱学之士的问题,都是一些无聊的假问题,而博尔赫斯所提出的这些问题背后,却分明隐藏着人类存在的一些实相与困境。

博尔赫斯的一生,都在用力地思考着这些我们这样的俗人想也不会去想的冷僻、荒疏的问题——他在失明、失眠以后,对这些问题的思考越发固执与偏激。他悄然从我们身边走开,孑然一处,去思考他——也只有他愿意并有能力去思考的那些“尖端”问题。他并不希望我们能够去理解他,去模仿他。他只想独自一人来揣摩——用毕生的时间来揣摩这些只与上帝有关的问题。在他看来,他只能与上帝对话,而无法与上帝创造的人对话。

鬼鬼祟祟的气象、络绎不绝的见骨之论、富有魔力的结构方式……博尔赫斯之所以是这样一个超凡脱俗、不与他者类同的博尔赫斯,失明、失眠在这里实在是帮了大忙的。其实,他早在真正失明以前,就已经失明了——虚拟的失明。他知道,他迟早将会失明,因此,他早就有了失明的感觉并养成了失明者特有的姿态:闭目凝思。他发现人睁开双眼去思索与闭起双眼去思索,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思索。后者会出现幻像。他坐在酒店的小椅子,椰风柔和地吹过耳边;他拄着拐杖,立于塞纳河的岸边,静听流水潺潺而过;他斜躺在花园中的睡椅上,听到飞鸟在天空滑过的羽响……也许这一切,他都未听到。

当他闭上双目时,那些幻像出现了,就如同深秋时节,忽地吹来一阵清风,那些金箔般的叶片纷纷坠落,飘满了空间:圆型废墟、曲径花园、球体图书馆、没有首尾的图书、正反图样一样的硬币、光芒四射的亚洲虎、纯粹的字母迷宫……此时此刻,他是幸福的,因为他看见了无数大眼明眸的人所无法看到的风景与物象。眼睛的失明竟换来了思绪的自由飞翔与飙升。一切被凝视着的、容易固定你想象空间的事物,在他的视野中的淡化、消逝,给他的补偿却是任由他去作无边的幻想。

而当夜深人静,失眠开始光临他的卧室、肉体与灵魂时,他的幻想将会变得更加没有羁绊与约束,也更加荒诞不经。他觉得他并非是躺在一个有四堵墙壁的斗室之中,而是悬浮于漠漠大空,徜徉在旷野上或是在朦胧一片的大海上随风漂游。视点高移,四周空空,前后左右,上上下下,皆无界限。在渴望睡眠与无法入睡的痛苦中,他获得了落枕便昏睡如死的人无法获得的幻想快感。他可能还要不时地进入“胡思乱想”的状态,而就在此刻,他或许恰恰进入了艺术的秘境。

失明使他不能再目睹现有的事物,他只能依靠回忆。此时,他便会对记忆中的任何一个细节进行没完没了的反刍。他发现这世界上所发生的一切,都不是上帝漫不经心的一笔——一切皆是上帝蘸着心血书写的,无一不饱含着意义。落叶、游丝、水波、雨滴……哪怕是蚊蚋的翅颤,都是文章,都在无声地诉说着深刻而玄奥的道理。博尔赫斯闭着双目,用他那双绵软无力的手,指着他看不见的一切:那些晃动着的草,那些摇摆着的枝头,那些默默无语的石头,那些闲荡的流云,都是书,一部部哲学的书,大书。博尔赫斯以他的失明与失眠为我们指点了一个更加丰富而高深的世界。

失明、失眠成就了博尔赫斯,博尔赫斯成就了我们。

“我经历得很少,但我懂得很多。”

这句由他本人说出的话,是我们打开博尔赫斯魔匣的唯一的钥匙。博尔赫斯与其它作家的所有迥异,都是从这里开始的。而他之所以“懂得很多”,全都仰仗于书籍。

我们去翻查一部文学史,很难发现有另一个作家也像他这样与书籍有着这么深切的情缘。他是在书堆上长出的一棵树——一株静穆的树。

倘若有人问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我会说是我父亲的藏书室。有时我认为我从来也没有离开过父亲的藏书室。

博尔赫斯一生中,有大量的时间用在了阅读上。读书在他看来是一种天底下无与伦比的享受。书的概念,是神圣的。虽然它们未必都能够像《古兰经》、《圣经》、《吠陀经》那么神圣,但它们总在企图接近神圣。一本书,它安静地立在书架上,此时,你用干净的双手将它取下,然后轻轻打开,这本身就是一种审美。在博尔赫斯的眼中,打开书籍,犹如花上蝴蝶打开双翼。

我们每读一次书,书也在变化,词语的含义的变化。此外,每本书都满载着已逝去的时光的含义。

当我们看一本古书的时候,仿佛看到了成书之日起经过的全部岁月,也看到了我们自己。因而,有必要对书表示崇敬……

《书》

在博尔赫斯的全部著作中,有不少文字竟是用来谈论书的。书甚至成为他作品的主人公。著名的短篇《巴比图书馆》以及《沙之书》,对书有许多独到精辟的见解。在这里,书不仅仅是书本身,书成了隐喻。书是存在的象征,是存在的复现。书的浩瀚无涯,书的重复与循环,书的迷宫,书的游戏,书的结构,所有这一切,都是存在的实质。

反过来看,宇宙也就是一个图书馆,它有“内涵精美的书架,谜一样的书籍,供巡游者用的无穷无尽的楼梯,供闷坐的图书馆员用的厕所”。是存在像图书馆,还是图书馆像存在?我们实在无法分清。所有一切关于存在的疑惑与不解,在我们面对巴比图书馆与那本沙之书时,我们又再次相遇。

书在博尔赫斯这里,具有浓重的形而上的意味与宗教的意味。

博尔赫斯一直想撰写一部书的历史,但未能如愿。他实际上根本无能为力,因为书就像是存在一样,是神的产物。他在自己设计的那座六面体的、周围则无可企及的“图书馆”里面,永远只能是一只找不到出口的迷途羔羊。

上帝知道他生性爱书,因此便安排他到图书馆工作。提到博尔赫斯,我们既想到他是一个作家,同时又要提到他是一个国立图书馆的馆长。他长期与书打交道。他将书看成是一颗颗精灵。当他巡视于殿堂中一个个矗立着的书架间时,他的心情也许是最好的,这就如同他漫步在湿润、静谧的苍古老林里。

1946年,独裁者庇隆在疯狂的欢呼声中上台后两个月,博尔赫斯被他撤换了下来。会玩黑色幽默的总统“提升”他为科尔多瓦街国营市场的“鸡兔稽查员”。这是庇隆对嘲弄他的博尔赫斯的嘲弄。(这个说法不严谨,博尔赫斯公众号编注)这种安排显然带有侮辱性质。这一段时间也许是博尔赫斯一生中最黑暗的日子。他的痛苦也许并不在于他要充当“鸡兔稽查员”,而在于他离开了朝夕相处的图书馆,离开了那些与他心心相印的书。

1955年,庇隆下台后,博尔赫斯被任命为国立图书馆馆长。他是在豪华的玫瑰宫接受新总统任命的。博尔赫斯当时的感觉是:像是一场梦。然而博尔赫斯很快就失明了。

他以如此绝妙的讽刺
同时给了我书籍和失明

他在“礼物之诗”里,仍然激动地感谢上帝对他的恩典(“一次给了他80万册书和黑暗”)。虽然,他已经再也无法去阅读那些书,但只要身在图书的海洋里,他就会感到心醉神迷。

国立图书馆就像博尔赫斯笔下的圆型废墟、曲径花园、巴比伦彩票、萨伊尔钱币一样神秘莫测,竟有三任馆长失明。博尔赫斯与图书馆本身,就是一篇博尔赫斯式的小说。

博尔赫斯心甘情愿地做这篇小说的主人公。他在那里一待就是18个年头。

书最终成了博尔赫斯生命的一部分。此时,书不再是仅在被阅读时才显出它的“天价”。它存在着,即使千年尘封,对于博尔赫斯来讲,也是不能有片刻消失的风景。他已无法掀开书页去阅读它们,但他分明听到了书页翻动的声音,这声音他太熟悉了,是音乐般的声音。这个盲眼老人几乎要成为“连街上的破字纸都不放过”的塞万提斯。他心里明明知道自己永远也不能再看到美丽的文字了,但他仍在继续买书、攒书。当有人送了他一套1966年版的百科全书之后,他说道:

我感觉到这本书在我家里,觉得这是一种幸福。这一套字体潇洒、共有30卷的百科全书在我家里,只是我不能阅读——尽管如此,这套书总在我家里,我感觉到书对我具有亲切的吸引力,我想,书是我们人类能够得到幸福的手段之一。

《书》

书伴随着他走完了人生的长旅。他是这个世界上少有的几个书的圣徒之一。

我们见到了大量的博尔赫斯的照片。这些照片像他的小说一样充满魅力。这是大师的风采。人的内在总要体现在他的外在上,体现在双目里,体现在眉宇间,体现在哪怕是微小的动作里。大师是一眼就能看出的,就像我们一眼就能看出二流、三流、末流的小说家一样。是大师还是未流的小说家,只消去看一看书上的肖像。这些年,我总有一个疑问:大师们为什么就能让我一眼看出他们是大师?这与摄影术无关。许多从前的大师,他们处在的年代,是摄影刚刚起步的年代,但在若干年后的今天,我们再去重睹那些依稀可见的形象时,我们仍然感到了那种令人敬仰的风采。

而在摄影术已无比发达的今天,许多当代小说家的肖像却总是让我看到那些形象的薄弱、轻飘与毫无希望。对博尔赫斯,我最欣赏的一张肖像是他安坐在图书馆里。此时,他已经很衰老了,但衣着整洁、面容平静、一双瞎眼却分明透出一种使人感到震动的精神。我阅读这幅照片,只能在心中说:这就是大师。我曾起了一个恶毒的念头:如果让一个末流的小说家也坐在这里,八成让你觉得他是一个盗书贼。

差异就在“气质”二字上。

而气质与书绝对有关。

博尔赫斯并非是一个英俊的男子,相反,他倒有许多丑陋的地方:与身材相比,头脑过大,五官过于分开,……。但,书在潜移默化中雕刻与丰富了他。我们无法去描绘这一漫长而神奇的过程,但我们看到了一个事实:许多其貌不扬的人,在书的照拂之下,一日一日地变得光彩起来。他们站着,坐着,走着,或斜倚在随便哪个地方,都分明是一个个人物。他们在诉说着一个朴素的道理:读书养精神。

一股迷人的书卷气,淡淡地萦绕着博尔赫斯这个瞎眼老人。

或许,末流小说家输就输在缺乏这股书卷气上。

博尔赫斯读得最多的书,大概是哲学方面的书。而其中对老庄、柏拉图、休谟、柏格森、叔本华等人的玄学犹为入迷崇敬。他所谓的“懂得多”,不在懂得日常生活的、平头百姓们的道理,而在懂得种种超越油米酱醋柴的终极性的道理。他不是混杂在人堆里、立于大地上的思考,而是脱离人群与日常情景半浮于空中的求索。《长城和书》是关于“或然”命题的,《巴比图书馆》是关于虚无观的,《萨伊尔》探究的则是宇宙的对称性质,而《圆型废墟》则是他思索永恒“循环性”的产物。《阿莱夫》的主人公是空间,而《曲径分岔的花园》的主人公是时间:

曲径分岔的花园就是一个巨大的谜语,或者寓言故事,它的谜底是时间;……曲径花园是按照崔朋的想象而描绘出的一个不完整、但也不假的宇宙图像。与牛顿和叔本华不同,您的祖先不相信单一、绝对的时间,认为存在着无限的时间系列,存在着一张分离、汇合、平行的种种时间组成的、急遽扩张的网。这张各种时间的互相接近、分岔、相交或长期不相干的网,它包含着全部的可能性。

赵德明 译

他的相当多的作品,都是叔本华“不可知论”哲学的又一种叙述。

他确实懂得很多,但差不多都是我们这些常人不懂和不必要懂的。

他说他“经历得很少”,这不是事实。他很早就游历了欧洲。历史悠久的家庭、性生活方面的缺陷、情感方面的失落、政治迫害、疾病的折磨……可以说饱经风霜。但他的作品的确如此:它们较少呈现他的个人经历,而更多呈现的则是他懂得的那些道理。他的书读得太多了,以至于知识牵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反而淹没了他的那些宝贵的经历。他不是一个靠经历来支撑写作的作家,而是一个靠知识来进行虚构的作家。他崇拜书的结果,使他多少不等地忽略了自身经历的价值。

“书便是记忆,此外,还有想象力。”

他迷恋着书所给予的想象力,终日陶醉于想象力飞翔于浩淼无涯的思维空间而带来的快感之中。他把他宝贵的一生,都耗费在了“莫须有”的创造上。他带来了新的小说景观,这奇特的景观甚至使人怀疑它们是否还是小说。他将他心领神会的哲学奥秘带进了文学。他找到了带进的方式,而这些方式帮助他使那些哲学奥秘顺理成章地化成了文学的新鲜主题。他终究还是文学家。他感兴趣的问题一如庄子、叔本华,但,他的叙述方式却是文学的,而非哲学的。几乎所有的批评家都看到了这一点:博尔赫斯为人类的文学创造了又一种叙述方式。

这个书圣、书虫子,被书“奴役”了一生,但书也使他浸润骨髓地享乐了一生。他太珍惜他“懂得”的了,以至于有人责怪他“掉书袋子”。这是缺憾,但这一条缺憾不可弥补,因为一旦弥补,智慧的博尔赫斯将不复存在;博尔赫斯的文字好看,也就好看在“掉书袋子”上。

博尔赫斯的视角永远是出人预料的。他一生中,从未选择过大众的视角。当人们人头攒动地挤向一处,去共视同一景观时,他总是闪在一个冷僻的无人问津的角度,去用那双视力单薄却又极其敏锐的眼睛去凝视另样的景观。他去看别人不看的、看出别人看不出的。他总有他自己的一套——一套观察方式、一套理念、一套词汇、一套主题……。

在他所青睐的意象中,“镜子”则是最富有个性化的意象。镜子几乎是这个世界之本性的全部隐喻。

博尔赫斯看出镜子的恐怖,是在童年时代。他从家中光泽闪闪的红木家具上,看到了自己朦胧的面庞与身影。这一情景使他顿时跌落在一种神秘、怪诞而阴气飘飘的氛围之中。他居然看到了自己,这未免太可怕了——不亚于在荒野中遭遇鬼影的可怕。他望着“红木镜”中的影子,心如寒水中的水草微微颤索,那双还尚未被眼疾侵蚀的双目里满是诧异和疑惑:

模糊的
红木镜,在红色黄昏的薄雾中抹掉了
那副张望着和被张望着的面孔。

《镜子》陈舒、李点 译

选自《诗人》

他一生都在想摆脱镜子,然而他终于发现,他就像无法摆脱自己的影子一样无法摆脱它。闪亮的家具、平静的河水、光洁的石头、蓝色的寒冰、他人的双眼、阳光下的瓦片、打磨过后的金属……所有这一切,都可成为镜子映照出他的尊容甚至内心,也映照出这个世界上的所有。宇宙就仿佛是个周围嵌满镜子的玻璃宫殿。人在其间,无时无刻不在受着镜子的揭露与嘲弄。“玻璃”,是黑暗中刺探着人的幽目。

镜子还是污秽的,因为它象征着父性,象征着交媾。“镜子从远处的走廊尽头窥视着我们。我们发现(在深夜,这种发现是不可避免的)大凡镜子,都有一股妖气。”更糟糕的是,它如同父性一般,具有增殖、繁衍的功能。镜子和父性是令人恶心的,而“恶心是大地的基本属性”。

我看他们无穷无尽,
一个古老契约的基本履行者们,
无休止地、致命地
以生殖来扩充这世界。

《镜子》陈舒、李点 译

选自《诗人》

交媾,增加人口,使人群如蚁,这是丑陋之举,是应该被憎恨的——“憎恨它们(父性与镜子)是最大的美德”。镜子既是交媾、增殖的隐喻,并且它还经常是使一个心灵无瑕的孩子看到男女交媾的映照物——由于疏忽,男人与女人的隐秘,被暗中窥视的镜子偷偷地传导给了纯洁无暇的孩子。由于博尔赫斯对镜子深恶痛绝,因此,他本人在性这个问题上,始终畏缩不前。或许是因为能力方面的原因而导致他对性的憎恶态度,或许是因为他对性的憎恶而导致他在性方面的困惑与软弱,总而言之,镜子始终是他存在空间的障碍物与令人无法忍受的窥视者。

博尔赫斯一向害怕镜子,还因为它的生殖只是一种僵死的复制——他“害怕自己遭到复制”。在镜子中,他倘若能看到一个与自己有差异的形象,也许他对镜子就并不怎么感到可怕了,使他感到可怕的是那个镜子中的形象居然就是他自己的纯粹翻版。博尔赫斯大概是世界上最早的对“克隆”提出哲学上的、伦理学上的疑义的人之一。他无法接受这样一个事实:一天早晨起来,他走到布宜诺斯艾利斯街头,见到了无数的人,但他们都是一模一样的面孔。这太可怕了!所以“复制”、“重复”、“循环”、“对称”这些单词总是像枯藤一般纠缠着他的思绪与灵魂,使他不能安宁。他希望博尔赫永远只能有一个,就像是上帝只有一位一样,而不想看到“分裂”,看到无数的“同样”。

也许虚构是镜子的最根本的特性。镜子将博尔赫斯带进了柏拉图的哲学境界:世界就是一个面对洞窟而坐的人所看到的被火光映照在石壁上的影子。我们以为是面对世界,而实际上只是面对镜子,我们看到的这个世界,只不过是一个拙劣的模仿之作,并且,我们永远只能是观望,而无法溶入其中。我们企图触摸,但触摸的只是镜子本身,而不是镜子中的世界,这就好比我们无法触摸镜中人之脸一般。从某种意义上讲,博尔赫斯的全部哲学思想与美学观,都来自于镜子的启示。他那样亲近叔本华的不可知论,也正是他看到的世界,被他的心认作了它仅仅是幻象。既然世界本就是虚构的,诗、小说,自然也就只能将自己视作虚构。当博尔赫斯认定了这一点,他便心安理得地进入了虚拟的境地。他的文字成了永不能走出的迷宫,成了扑朔迷离的游戏。

我入神地想着这些虚幻的景象,忘记了自己被捕捉的命运。在一段难以确定的时间里,我感到自己成了这个世界抽象的感知者。朦胧而活跃的田野,月亮,暮色,都在我心中活动起来;同样,那能消除任何疲劳的下坡路也是如此。黄昏是亲切而无限的。路不断地向下,在已经模糊的草地上分成岔道。一阵尖锐的、仿佛按音节吹出的音乐,随着风的变化时远时近,裹挟着树叶和距离。

《曲径分岔的花园》赵德明 译

他认同了虚幻,并心情愉悦地观望着这一道道风景。然而,我们却又分明感受到了一种真实:他最真实地道出了世界的虚构性。

一切都是虚构,甚至是镜子本身以及关于镜子的解释,也都是虚构。

人生,则是镜中人生。

博尔赫斯为了使他人也能感受到镜子的性质,借用了具体可感的形象:一个国王,给了一位诗人三种奖励品:银镜、金面具和匕首,诗人最后接过匕首,一出王宫就自杀了,而国王本人从此成了乞丐,在他的王国四处流浪(《镜子与面具》);一个神情忧郁的女孩疯了,她卧室里的镜子被蒙了起来,因为她在镜子里看到“我”——一个男人的影子以及被它篡夺了的她本人的影子,她面对魔幻般的追逐颤抖着(《被蒙的镜子》);……

博尔赫斯说:“我对上帝及天使的顽固祈求之一,便是保佑我不要梦见镜子。”

1999年10月26日于北京大学燕北园

*文中引文取自中文版《生活在迷宫:博尔赫斯传》(上海知识出版社 莫内加尔 著 陈舒 李点 译)、《博尔赫斯文集》(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 多名译者)、《博尔赫斯》(华夏出版社 陈众议 著)等书(原注)

我们去翻查一部文学史,很难发现有另一个作家也像博尔赫斯这样与书籍有着这么深切的情缘。他是在书堆上长出的一棵树——一株静穆的树。

——曹文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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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标题: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选自<为什么读经典> [意大利]伊塔诺·卡尔维诺  著 黄灿然 / 李桂蜜  译 译林出版社 2016年3月版 博尔赫斯在意大利获得好评,可追溯至约三十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