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期:邓高如 一位将军作家的美好文化呈现

今天继续发表邓高如的亲情系列散文《邓老太爷面面观》之二:《邓老太爷的价值观》

《邓老太爷的价值观》其文,那是在幽默风趣的叙述中告诉我们:社会基层的农民,他们对人生和社会价值的定位,是多么的纯美和靠谱,又是多么地能够自觉或不自觉地去践行:

人生第一是要吃饭穿衣和生存(鲁迅语)。第二是要有基本的文化享受和精神寄托。第三是要为社会和他人做贡就。具备了这样的生存和价值观念,就是最基本也是最普世而且相当高尚的价值观念了。

文章还想告诉我们,社会无论怎样向前发展,那些基本的社会原则和朴素的人生理念,是永远需要固守和发扬的。

“时世风云变,老汉心独明。”读罢文章,此感犹深。

——兵言编辑部

邓老太爷的价值观
文/邓高如
28年前的冬天,我写过一篇小文,题目叫《邓老太爷的文化观》。说的是乡下文盲的父亲非同小可的文化感受。稿子才脱手,妻子就劝我别发表。并说:“你还生怕人家不知道你老子是农民、没文化――你也太沒文化了吧?”
我笑笑说:他老人家是文盲,是没啥文化――可文章中却是把他写得很有文化的呀!发表好,发表了说不定我们大家都能“文化文化”呢!

不想文章见报后。父亲首肯,乡亲称道,军内外文化界多有赞许。时任四川省作协主席的马识途,就拉着我的手说:高如同志呀,我看了你写你父亲的“邓老太爷”,这太精彩,你太有才了。你就别当你那个宣传部副部长了,专心去搞创作吧。我一时激动不已,真找过几回领导要求改行。未获批准。
近来小妹来信说:“你们部队正在开展人生观、价值观大讨论。你若把老爸的价值观写写,说不定更有意思。”
小妹言之有理,这文章我写了。

20世纪60年代初,我们都还小,农村生活很困难,但这绝不影响暑假的夜晚我们围坐在父亲身边乘凉。那天夜里,蛙声鼓噪不止,残月时隐时现,父亲也不时唉声叹气。大约为了宽慰父亲,你给他讲董存瑞炸碉堡的故事,讲黄继光堵枪眼的故事,随后讲起了雷锋冒雨送大娘回家的故事。
平心而论,你的故事讲得很动情,可是父亲却听得不耐烦了,莫名其妙地提出几个问题:“那雷锋吃饱了没有?”我赶忙出来打圆场:“雷锋是解放军,恐怕吃饱了。”父亲又问:“那雷锋穿上没有?”“解放军穿军装,以旧换新,咋个会没有穿上呢?”
“这就对啦!吃饱了,穿好了,送个老婆婆回家,算个啥?!”
小妹,你顿时急了。你可能以为故事讲得不好而自尊心受到伤害,或许觉得父亲的思想太落后,与学校老师在课堂上讲的道理完全不一样。总之,你是扭过头去流开了眼泪。
现在,我也记不清你当时是怎样收场的,但父亲的几个排山倒海式的反问却时时响在我心中,而且意想不到地发挥着“歪打正着”的作用:小妹,你时装穿在身,我戎装身上穿;咱们家境已近小康,吃穿用度不愁。以父亲的论断推论,你吃饱了,穿好了,啥都不愁了,不像雷锋那样干好工作,还算个啥?不为共产党办好事情还算个人? 

我知道,你在家乡把责任田种得很好,年年超交爱国粮;我在部队也是恪尽职守,任劳任怨,努力干好各项工作。这些动力源,难道就不是父亲那种朴素的报恩报德思想转化而成吗,难道就没有那种农民式的传统价值观念像遗传基因一样,在我们身上发挥着某种重要作用吗?

小妹,你信中说,家乡初步告别了烧煤的历史。燃料由过去单一的用煤发展到今天用沼气,用电炉,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呀!
你不知道1958年那场“大炼钢铁”有多凶!家乡的山山岭岭完全成了“和尚的头——没得发”了。到1964、1965年包产到户,社员的生活有所好转,可一日三餐的燃料,也是没得法了。
尽管如此,吃饱了的父亲这时情绪比过去好得多。他响应上面的动员,自告奋勇带领一个突击小组去广元挖煤。据说广元有的山上就是煤的窝子。只要你像刨红薯洞那样挖地三尺后,就可挖出煤炭来。况且这煤质量高,发火旺,烟气小,燃烧后灰成白色,一揑成细末。社员们常常要用一碗米才能换回5碗煤,其价值就可想而知了。
父亲带领的突击小组到达广元安营扎寨后,挖煤就像刨金子一样卖劲。一段时间后,他似乎想起应该给文盲的妻子写封信,介绍这里的情况,让她宽心。何况他出门机会很少,给爱妻异地通信还是头一遭呢!自然有情趣。
小妹,这天晚上,就是在一盏煤油灯下,一伙小青年围着父亲,看文盲的丈夫如何给文盲的妻子写信。父亲几次要轰走他们,但他们就是不走。父亲也就端开架子拖长声音叫道:“书童!笔墨纸砚侍候——”
这是他看川剧时学来的台词。
其时一贴己青年立即将一张草纸铺在了他的面前,一支大拇指粗的老式黑杆钢笔摆在了草纸上。
父亲又道:“书童,老爷今天手懒得很,就由你捉刀代笔了!”
小青年们一阵大笑,可父亲并不在乎。他继续学着戏剧台词的韵味,口述起了信的内容:
“吾妻——见字如面哩——”青年们竖起了耳朵,急盼听下文。小妹,他的下文太精彩不过了:
“妻在家中不用愁,
夫在广元煤矿头。”
“注意,这'夫’是丈夫的'夫’,不是'夫’人的'夫’哈。”
小青年们笑开了,忙说:“两个'夫’都一样,就跟你两口子都是文盲一样。” 
“一样就好。”父亲又接着口述信文:
“白天吃的斤半米,
晚上睡在猪圈头。”
小青年们顿时哄堂大笑起来。因为大批民工到达工地后,吃饭自带粮食还好办些,住宿却成了大问题,只好住牛棚、煤坑或者老乡的房檐下。这两句顺口溜准确地描述了这一境况。


父亲接着口述:
“昨天挖煤八百八(斤),
今天挖煤九百九。
只要社员煤够烧,
再苦再累算个球。
......
他的信口述完了,青年们发狂般地叫好,鼓掌。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文盲的父亲居然有这样出众的文才。
煤运回来后,全部无偿地分给了社员。那煤自然早已烧完了,但信的内容却至今还在乡亲们口头上流传着,仿佛像熊熊燃烧着的煤火还在乡亲们心中飘扬一样。

小妹,我今年春节回家,有一个细节你可能并不留神,但却深深留在了我心里。
那是我临走的那天早上,一村民背着夹背到了咱家门口,进屋就说:“邓老太爷,县上剧团要来演戏了,凑一碗大米吧。”父亲连说:“值得,值得!”然后让母亲往他夹背里连倒了三大碗白米。

“值得”这话,你大概不知其来历,可村里年长的人都知道这里有一段故事。
我参军的头一年吧,父亲正当生产队长,可能是那年天气太热,瘟疫传染,一个夏天没过完,队里的几头耕牛就快死完了。社员们都说:“邓队长最会买水牛,还是烦劳他去达县买回几头水牛回来吧!”
达县山区是产牛的好地方,父亲带两名小青年出发了。本来步行几公里就可以搭公共汽车到达县的。但他不干,偏要戴上一顶草帽,与小伙子们直奔县城方向去了。当天走了40多公里山路,进城时太阳还未落山。
住进最简陋的旅馆后,那两个小青年说:“邓队长,这里离达县还有三百里路,明天无论如何走不动了,还是去买张汽车票吧,反正生产队出钱!”父亲说:“我去买,你们用热水泡个脚!”
不一会儿,父亲捏着三张票子回来了,发给了人手一张。小伙子们先是一喜,随后大叫起来:“你这老家伙,买的是啥票?是戏票!”
“今晚看川剧《三关排宴》,王素芳演萧太后,过瘾得很哩!”
小伙子们跟着他垂头丧气进了剧场。可能父亲过去到县里戏园子看戏不多,一见那整齐而又高低错落有致的座位,观众良好的秩序,猩红色而褶皱均匀、厚实有余的幕布,他的心就激动开了。接着大幕拉开,灯光雪亮,舞台辉煌。武生武旦分两路出场,长靠短打有招有数,随后就是一声悠扬高亢的帮腔贯透全场。父亲完全被这场面惊呆了。他不像城里老戏迷那样干脆利索地叫一声:“好!”或者热烈鼓掌致谢,却偏要连声高喊:“值得,值得呀!”
这种喝彩声是很特别的,周围就有观众向他投来不满的目光。俩小青年急忙拉他的袖子,意思劝他不要再喊了,这太山气。他不服气地说道:“一分钱一分货。才三角钱就看这么大的场面,咋个还不值得?” 
第二天,他仍然不准买车票,凭着头天晚上一场好戏带给他的“蝎虎劲”,又领着俩青年步行3天,赶到了达县,买了3头仔水牛,一人赶一头,昼夜兼程回到了家乡。

全队人围着牛儿品评,高兴得像自己得了个胖儿子。说它头齐尾齐,毛光水滑,价格又比本地便宜得多,今年犁冬田有望了。
小妹,你猜父亲此时在干啥?他家没回,钻到饲养场黑糊糊的土灶前,给牛儿熬绿豆汤,边往灶里加柴火,边打瞌睡。人完全瘦了一圈,也黑了一大截。
母亲看完水牛就来看父亲,见他人都变了形,上来就骂:“你这老鬼,五十打几的人啦,不要命啦!”父亲却不慌不忙地说:“哪个不要命?空脚耷手走走路嘛,算个啥!你看买回了多好的'牛儿子’,还不值得?婆娘家,真不知三多两少!”
小妹,文章写完了。其中有些事你知道,有些不知道。如果报上用了这文章,你可千万给老爸读一读,让他知道,他的价值观(这话太洋了,他不一定会说),在儿女的心中笔下,都是美好的。

前文后议

评论选用

1

精彩文章总读总有味
——深圳读者   兰鹏
 

认真拜读了邓将军的散文《邓老太爷的文化观》,再一次让我心情激动。当时我在首长身边帮助工作,首长当时任成都军区宣传部副部长,负责军区新闻工作。

文章发表后,影响很大,反响强烈。一种意见是多少年也未见到过这种有生活、有内涵、有思想高度的散文了。另一种声音是,你搞新闻的不去搞新闻,而去写散文,去搞创作,不务正业。甚至包括当时一些领导也持这后一种看法。邓高如置之不理,仍然坚持正课时间搞新闻,课余时间写散文,力争两不误。

他的《邓老太爷的文化观》就是在都江堰疗养院办新闻写作培训班的课余时间写成的,请陈世荣同志(当时为干事,后升任为内江军分区政委)抄写的。这些文章发表几个月后,深入人心。战友见面,就亲切地叫他“邓老太爷”。

他又利用到驻昆明14集团军搞人生观、价值观教育试点和其它下部队的机会,一口气写成了后三篇。结果报刊一发表,《读者》等杂志一转载,产生了強烈的反响。

二十八年过去了,精彩的文章读起来依然有味,依然精彩!

2

文盲式的文观——太有文化了
——石家庄读者   杨金豹

读过高如将军的《邓老太爷的文化观》,悠然对邓老太爷这位父亲肃然起敬,一位朴实、肯干、专业、要强、开朗、传统的农民形象跃然纸上,也就想起《父亲》那两句歌词:人间的甘甜有十分,你只尝了三分;生活的苦涩有三分,你却吃了十分。尤其父亲对儿子正统、博学、严厉的高标准要求,实在是煞费苦心!

听说儿子当兵做文案,就应该什么字都会写都认得。直接的就是书信,对儿子的来信,如同对天书,自己不识字,决不影响对书信内容的认知,先让邮递员给念,再让家乡的文化人教师及区长书记等人帮着念,对高手文人都认不准的潦草字或生僻字更要多处求证,打一圈下来,最后还要人描绘下来回信让儿子澄清,这无疑会放大书信的影响力,间接地给了儿子压力和动力,形成一场不大不小的民间文化运动。对乡间飞龙走蛇忽悠人的二把刀狂草书法对联,也要儿子全都认知才行。有点恨铁不不成钢。最后父亲得出要领,书信字体还是要写成正楷,才好认。

父亲要的是传统,干一行爱一行,精益求精,学有所成,不越矩,不朝三暮四,不节外生枝。既使儿子想让父母随军过上较舒适的生活,父亲都不认同,坚决地说“农民就是种田的,我不到城里去!”如在农村搞编筐做卖买之类,就认为不正经,失去种地人的本色。当兵的可以比武,但绝不能比舞,男女搂肩抱腰跳舞成何体统?父亲的严谨、正统、本分似乎有点倔强“保守”,但正是这样的观念,才保证了儿子发愤图强,一门心思深研文韬武略,一生献身国防事业。这种文化观,其本质就是一种行之有效的传统家教。

透视邓老太爷的文化观,可以感受出邓家父子都胸有瀚墨,都深知文化功业的无止境及对人生的重要意义,从家长里短处拉动甚至苛求儿子学好文化。故儿子才会在父亲要求的基础上,开拓进取,势如破竹,深耕细作,把“文案”做实做大,实现家与国、甚至家、国与国际的接轨,成为高产儒将作家,著作等身,收到溢出效应。

可见,邓老太爷的文盲式文化观,即自己是文盲,不行,亏大了,但自己的子女后代必须有文化,出类拔萃,不能再亏了。这对后人的功业无疑起着兴奋点、闪光点和起爆点的作用。君不见,不少知名的文化精英,却供养出烂七八糟的纨绔子弟;多少穷苦不识字的父母却供养出状元、学者甚至伟人,实现了金蝉脱壳,从文盲家庭到文化名人的华丽转身。。

邓高如:著名将军作家,重庆市作家协会荣誉副主席。曾获第八届冰心散文奖.散文集奖,解放军第四届长征文艺奖,蝉联三届四川省散文奖,中国报纸副刊一、二等奖等奖项。代表作品:散文集《将军文化典藏.邓高如散文卷》《断鸿声里》《半轮秋》等,单篇散文《邓老太爷》《娘在喚我》《云蒸波撼钓鱼城》《战友之诺》《儿子要过圣诞节》《圆的魅力》《王的福禄寿》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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